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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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8章 虢季子白(上)

    “天子有令,传大司马虢季子白觐见!”礼官朗声呼名,清脆而洪亮。

    殿外,虢季子白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尽管在来朝的路上,他已经重复了十余次类似的动作。但不起眼的小动作,遮挡不住他心中的惶恐和不安。

    论入朝面圣,虢季子白早已轻车熟路,但今日不同的是,虢季子白打心底里抵触这次与周天子的述职。原因很简单,他奉父命所要呈奏的战报,和战场上实际发生的事情,不但没有太大的关联,甚至可以算是天壤之别——

    旬月之前,他率领成周军队在茅津渡设伏,本欲将犬戎国师一行捕获,可没曾想,自己大意轻敌,中了对方的埋伏,反倒几乎全军覆没。幸而尹吉甫和韩侯奕的部众及时出现,用计稳住犬戎部众,这才等到程仲辛、程仲庚昆仲来援,躲过一劫。

    送走尹吉甫和韩侯奕之后,虢季子白本欲打道回府,却接得公父的密令,率部前去洛河上游缴戎,杀些伊、洛谷地的戎人充军功。虢季子白尽管不愿,但他历来不敢忤逆父命,只得硬着头皮在伊、洛流域搜寻落单的戎人,以杀良充功,总算凑得五百敌聝。

    清理战场已毕,虢季子白灰头土脸地回到虢国,本以为会遭受虢公长父的一顿痛骂,却没想到公父竟满面春风,率领一大堆将官出迎。

    虢季子白见势不妙,暗道不妙,知父莫若子,他料定公父此举定然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虢公长父当着成周八师将官的面,一顿夸赞虢季子白的军功。那些将官又多是阿谀奉承之辈,自然乐得遂老太傅的心意,免不了一阵贺功之辞。

    虢季子白羞怯难当,耷拉着脑袋,只恨不能用手捂耳,还得强颜欢笑。

    回到虢国新都,虢公长父大摆筵宴,为出征将士接风洗尘,宴饮三日,这才作罢。

    宾朋散尽后,虢季子白正欲遁逃,却被公父一把抓住。

    “孽子,你何以如此无能?”虢公长父面带愠色。

    “公……公父……儿不肖,此役不能克竟成功……”虢季子白十分内疚,时至今日,他内心依旧过意不去,对不起因自己部署失策而枉死茅津渡的将士们。

    “为父说的不是这个!”虢公长父语气僵硬,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那……那是……”虢季子白愈发胆怯。

    “看你这怯懦模样,如何入京报功?”虢公长父冷哼道。

    “什么?入京?报功?”虢季子白暗叫不好。

    “怎么?你这大司马打了胜仗,如何能不向天子请功?”虢公长父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

    “可是……”虢季子白心虚的很,他浑身每一片竖起来的鸡皮疙瘩,都在抗拒着公父的安排。

    “我知道你所想何事,”虢公长父不以为然,“你的仗打得一塌糊涂,但不能灭了我虢氏的威风!至于天子,也决不乐意听到你的败绩!故而,为父前日命你去斩杀些伊、洛之戎,便是为了此事。明日你便启程赴京,向天子奏捷!”

    “可……”虢季子白愈发局促。

    “不必担忧,为父已替你拟好诏书,你回府后誊抄一遍,记背于心,定能使龙心大悦!”言罢,虢公长父便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他显然早已做好准备。

    虢季子白心神不定,颤巍巍接过布帛,粗略一览,大惊失色。

    “这……大败犬戎之师,斩首五百余众?”虢季子白急道,“公父,这……如何成了五百犬戎了?”

    “糊涂!”虢公长父转喜为怒,“你将这些戎人的右耳割下,谁能认出他们是犬戎人,还是伊洛之戎人?”

    虢季子白脑中一片空白,只觉此事有万分不妥,可他纵使有千万种疑难,一来霎时间难以捋顺,二来又如何敢出言顶撞公父。

    “你听着,”虢公长父不容置疑道,“朝中大部分的公卿,为父已然请虞公暗中通气,你只需上殿宣读奏书,那些布衣大夫不敢当堂发难。”见虢季子白将信将疑,虢公长父又补充道,“切记,你千万不可露怯,让天子看出破绽!”

    “是……是……”虢季子白哪敢多言,连忙将帛书藏好,唯唯诺诺而退。

    临行之前,虢公长父又对儿子说了几番肺腑之言,无非是他为官半世的老生常谈,无非是如何欺上瞒下,如何在说谎时面不改色云云。换作往常,虢季子白定然嗤之以鼻,但今日他已犹如架在油镬上炙烤的牲口,早已自顾不暇了。

    就这样,虢季子白一路上失魂落魄,短短三日夜的行程,他度过得同三秋般漫长。

    “大司马?天子等候多时也!”礼官的催促将虢季子白从沉思中拉拽了出来。

    “是,是。”虢季子白支吾着,这才发觉,手中紧拽的布帛奏书,早已被汗水浸透。

    他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硬着头皮,终于踏入明堂之内。

    面见天子,虢季子白将奏书呈上,低着头颅,有口无心地背着公父强逼自己记得烂熟的说辞。好在周天子一贯知他实诚,众同僚也素来知其不善言辞,因而也未曾发现异样,并未发现虢季子白有什么异常。

    “这倒是不小的战果!”周王静倒有几分喜色,“可曾有俘献上?”

    “天子恕罪,敌军狡诈,未曾有拿得活口,只有死获,没有生俘。”这是虢公长父交代好的说辞。路途之上,虢季子白也是反复练习,已然滚瓜烂熟。

    周王静虽然略有失望,但还是微微点头。

    虢季子白见状,连忙将五百聝耳献上。自上古以来,每当有战场之斩获,生者曰“俘”,死者则割下左耳,是为“聝”。

    周王静并不想细看,只是摆手让左右将聝耳收下,转呈太庙,以供奉列祖列宗。

    “大司马,此战究竟如何情形?可否为余详细说来?”比起战果,周王静显然对战斗过程更感兴趣。

    听到此问,虢季子白早有准备,他一边回忆提前背好的说辞,一边心中对老公父愈发佩服——他老人家真如周王静腹中虫豸一般,远在虢国,便能将天子心思猜的通透,今日所有的情形、甚至是天子关心的问题,都被虢公长父一一言中。

    此时,虢季子白已然摆脱了起初的慌张,变得沉稳许多。于是,他将如何截获犬戎的书信,如何在渡口设伏,又如何深入伊、洛追击敌军,同天子和满朝公卿说了一番。依循公父的“高见”,说谎的最高境界乃是“九真一假”,若是通篇鬼话,定然无人取信,倘若有九句为真,只在其中夹杂一句诈语,那便能轻易蒙混过关。

    因而,虢季子白丝毫不诲谈在茅津渡失策,遭遇对方火攻,差点全军覆没之事。甚至路遇尹吉甫和申伯诚相助之事,他都如实禀告。唯独只在末尾最要紧处——即杀伊洛之戎以冒犬戎之功的事上,他说了谎话。

    说完这一切,虢季子白依旧感觉得到自己声音在颤抖。但很显然,公父支的这一招颇有奇效。

    朝堂之上,传来公卿们的庆贺之声,并无一人提出异议。虢季子白知道,这些大多是公父提前安排好的戏码。朝堂之上,虢公一派党羽众多,在虢季子白归国之前,他们会放出风声,一来虚张声势,二来也算是为了堵住尹吉甫等布衣大夫之口。

    即便如此,虢季子白依旧心有余悸,他始终不敢侧目查看尹吉甫的反应。

    他知道,韩奕已经受锡命归国,朝堂之上得知此事的,也不过就是尹吉甫一人而已。根据虢公长父的分析,尹吉甫历来不是嚼舌根之人,而且这位太宰谨言慎行,就算看破了虢季子白的谎话,他也不会站出来拆穿。更何况,那日在茅津渡时,尹吉甫不过是顺道解了围,至于彼役前后的原委,尹吉甫并不知晓,又如何能提出质疑?

    至于周天子,他听罢此战个中曲折,虽然成周八师颇有折损,但终究是挫败“犬戎”锐气。天子毫不愠怒,反倒是龙颜大悦,当即为虢季子白贺功。

    周王静不吝赏赐,便命太史铸铜器为贺。先是赠乘马四匹,又赐雕弓彤矢,最后,还罕见地给赏赐了一柄金钺。自上古以降,钺便是象征军权的至高礼器,对于虢氏而言,也只有始祖虢仲和初封太傅的高祖有此殊荣。虢季子白受奖,面上欣喜,心中确是惭愧不已。

    但周天子意犹未尽,他又命太史作辞,嘱咐百工铸造了一个金盘及金匜,上面刻着:“丕显子白,壮武于戎工,经维四方。搏伐犬戎,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聝于王,王孔加子白义。王各周庙宣榭,爰飨。王曰:‘白父,孔显又光。’子子孙孙,万年无疆。”字样。

    虢季子白接过赏赐,受宠若惊。这金盘十分贵重,乃是可以供在虢国祖庙的大物件。虢季子白只是想不清楚,为何这场斩杀五百犬戎的微末功劳,竟让周天子如此欢欣鼓舞?

    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自己接过公父兵权、官拜大司马后的第一次“胜仗”。另一方面,如今大周在太保召公虎告老、太傅虢公长父隐退之后,确是缺乏统兵之帅,以虢季子白为代表的壮年将领又青黄不接。又或者,大周也太需要一场大胜来抚慰诸侯,威服四夷。总之,这都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就这样,在公卿们的吹捧中,虢季子白竟有些飘飘然,甚至开始理解公父,说违心话、办违心事倒有几分快感,怪不得虢公们都乐此不疲。

    当然,虢季子白最担心的破绽还没人戳穿——远在西北边陲的犬戎,是如何翻越崇山峻岭,竟深入伊洛之地来作乱?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此事无人再提,虢季子白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渐渐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