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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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16章 舒参 • 叁

    和谈开始。

    气氛还算友好,但也谈不上太融洽。更何况,若若虽然与父、叔一道参与这场和谈,但她的心思却都在尹吉甫身上。

    “他便是兮甲……师娘临终前心心念念的独子兮甲……”

    很显然,她是在场六个人中最后知道这个“秘密”的,或许,这压根就不该被称作是秘密。直到昨日听杜风叔叔闲聊时,她才惊讶的发现,小兮丞相病死在镐京城,他的儿子却跃居为大周“百官之长”的太宰。

    兮甲就是大名鼎鼎的尹吉甫,若若始料未及。

    恍惚间,她脑海中全是雪山派上血流成河、仙娘临终前交代遗言的景象,凄惨无比,其情甚怖。

    虽然杜风叔叔说兮家没有好人,当初大、小兮丞相或多或少是鳖灵父子迫害杜宇后人的帮凶,最后同样被灭族,也算罪有应得。

    但仙娘不然,她入山前是小兮丞相夫人,入雪山后对自己视若己出,虽然不乏严厉管教,但养育之恩如何能忘?

    若若在衣袖中用力搓揉双手,矛盾,难受。

    不由得,她又把目光转到身旁的鬼午上——他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这个疑问,若若在心中犹豫了许久。在此之前,若若与他相处极少,只听人说他是架空蜀王,擅长巫术诡计的奸雄,令人敬而远之。

    但当杜风带着她与鬼午相见时,她却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状的亲近,这是若若认蜀王作父十多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温柔。

    认女的那一刹那,鬼午(“君父”二字若若暂时还没能叫出口)很坦诚,很愧疚,很激动,但也很克制。他总是把自己藏在那副坚硬的、如同与脸部浑然一体的金色面具下,不苟言笑。

    可这几天接触下来,若若越来越能体会到,鬼午面具之下掩盖的,不仅仅是充满刀伤的丑陋面容,那是为了保护杜风叔叔留下的印记,还有一颗温柔但急于复仇的心。

    鬼午隐姓埋名数十年,架空了蜀王,搬到了兮家,又除掉了野瞳。虽然遭遇了几次刺杀和战败,但鬼午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倒也并不在乎。

    他大权在握,复仇在即,这正是他急着同大周议和的原因。

    更何况,鬼午对眼前的这位已成为尹吉甫的兮甲,还颇有几分愧疚之意。

    按鬼午的话说——小兮丞相的夫人是个奇女子,她将爱女若若抚养成人,我不能再让她泉下含泪。她的独子成了大周重臣,也算兮家有后。

    鬼午还道,世人都说我是觊觎小兮丞相的美貌,这与野瞳将兮家灭门,岂不可笑?我心心念念的女人被蜀王所辱、所害,只留下可怜的若若孤女,至今才与生父相认,不用再认贼作父。这其中苦味,又有谁人知晓?

    若若还在恍惚,思绪突然被尹吉甫打断。

    “敢问蜀相,蜀王何在?”

    这句话,大周太宰是咬着牙说的,毫无疑问,蜀王的倒行逆施害死了尹吉甫全家,这笔仇恨铭心刻骨。

    鬼午摇了摇头:“他?不重要!”

    尹吉甫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鬼午冷笑道:“如今的老蜀王,已然与老鼠王毫无分别。他已然没有多少时日可活,我也不便赠与他一刀之厄,让他在病痛和孤寡的折磨中死去,倒也不算便宜了他。”

    若若心中一凛,就在几日之前,蜀王还是她的“父王”,鳖灵还是她的祖父。如今,却成了杜宇家族的敌人和凶手,不得不感慨世事难料。

    尹吉甫慨然道:“听闻蜀王子嗣凋零,看来,这都是贵相多年辅佐之功罢?”

    鬼午用指节敲了敲几案,象牙指环在木板上发出清脆而犀利的声音。

    “周太宰何必阴阳怪气?蜀王害死你的全家,也将我的族人屠戮殆尽,他是你我共同之仇敌。正因为此,我才愿与你兮甲对面而坐,商讨议和之事。否则,沙场再见,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尹吉甫倒也没被这狠话震慑住,不紧不慢,反问道:“有趣,贵族与蜀王有何血海深仇?说来听听。”

    鬼午还没发话,杜风已然徒手将眼前几案切下一角来,怒道:“兮甲,你道我们是谁?我三人与你族出同源,一脉相承,你难道想数典忘祖乎?”

    尹吉甫一愣,道:“失敬,杜侠客乃先祖杜宇之后,乃是在下大宗嫡长。只是不知……”他指了指鬼午,又望了眼若若。

    杜风冷哼道:“你道这位鬼午丞相是谁?他乃是不才兄长,杜宇嫡长孙杜午是也!”

    尹吉甫大惊失色,起身作揖:“兮甲幼年之时,便听闻杜午惨死之讯息,难道……你没死?”

    鬼午仰天长叹一声,痛苦地摇了摇头:“往事如过眼云烟,不必再提。”

    尹吉甫再拜稽首:“参见族长!”

    鬼午总算露出一丝笑意,也起身示意尹吉甫落座:“阁下乃大周太宰,国事当前,勿要以俗礼相见。兮氏虽有违背祖训、侍奉篡奸之嫌,但汝祖、汝父大、小兮丞相任蜀相期间也是恪尽职守,为蜀人谋福,也算瑕不掩瑜。”

    尹吉甫面有愧色,点头归位。许久又问道:“那这位姑娘……”

    若若嫣然一笑:“太宰,你还道我是蜀王之女否?非也,我乃鬼……我叫杜若若,论辈分,还算是你的嫡长侄女。”

    尹吉甫行礼道:“原来是杜世兄长女,失敬,失敬。”

    若若心生欢喜,本来想和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故人尹吉甫说起其母遇害之事,可担心此事烦扰其心,故而暂时隐而不言。

    众人相见已毕,议和之事倒也简单至极。

    鬼午开门见山:“徐、楚二国贪得无厌,今有大周卿、大夫以及申伯做主,我又有何忧哉?只要徐、楚二国滚回老巢,这广安、江州二城蜀国愿拱手相让,与巴地一道,以涪水为界,交于姬姓巴国管辖。”

    尹吉甫赞许道:“贵国高义,我替周天子谢过。”

    “不急道谢,”鬼午摆了摆手,“我的条件也很简单——蜀国,本就是你我曾祖杜宇之故土,鳖灵父子僭居期间百余年,也该物归原主也!”

    尹吉甫心领神会:“和议之后,我便上奏天子,蜀王无后,蜀中臣民盼杜氏子孙嗣位之心已久,大周当以蜀中民心为念,与足下互相称王。”

    “那便有劳太宰,”鬼午心情大好,大手一挥,“空口之约不成敬意,便寻几个叛逆为质,以表诚心!来人,押上来!”

    很快,兮开和野奂身披重具,被蜀军刽子手押送着,来到了议和现场。

    兮开脾气倒是刚烈,他只是朝鬼午的方向啐了一口,默不作声。而野奂或许已然料到大限将至,吓得浑身哆嗦,哪还有半点游侠风范,若若甚为不齿。

    尹吉甫奇道:“这二位是?”

    鬼午命人把野奂押了过来,指着他的鼻梁道:“此人非是旁人,正是野瞳之子。其父残害你我杜宇后人,荼毒蜀中,又数次刺杀我未遂,其罪当诛!”

    言罢,鬼午也不顾这懦夫求饶,便从刽子手跟前夺来大砍刀,将野奂一刀两断。

    “且慢……唉!”饶是杜风身手极快,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你这是为何?”

    鬼午哼了一声:“害国蠹虫,留着作甚?”

    杜风怒目圆瞪:“兄长,你答应过我,这两个是大师兄的门下……”

    鬼午打断了弟弟的话:“你们昆仑派出了败类,为兄替你清理门户,有何不可?”

    杜风面色微微发紫,若若知道,这位叔叔已然怒不可遏,只因他修为甚高,引而不发罢了。

    鬼午不以为意,指着兮开道:“太宰,这位是你们兮家之人,你如今是兮氏大宗,便交由你发落。”

    尹吉甫大惊,赶忙离席相认:“你是,兮开叔叔?”

    兮开愁眉微舒,对眼前人端详了半天,也终于认出是侄儿兮甲:“你……你没死?”

    尹吉甫大喜,便把小兮丞相如何病亡于镐京,自己又如何得召公虎赏识、周王静提拔,成了大周太宰之事,与叔父说了一通。

    兮开老泪纵横,苦于桎梏所挡,无法与侄儿相拥而泣。

    “你活着就好,兮家有后便好……”兮开突然目露凶光,“但我与鬼午狗贼势不两立,今日成了阶下囚,还有何颜面苟活!”

    说时迟、那时快,兮开突然甩开尹吉甫,举起手中的锁链,一个箭步便朝鬼午冲去,劈头盖脸便砸。

    杜风反应极快,可他犹豫之间,竟然忘了出手相助。鬼午吃了一惊,只顾将手中大刀横过胸前,不知该如何抵挡。

    可兮开这一冲用尽了毕生之力,却不料脚下镣铐过于沉重,木枷距离鬼午只有数寸之遥,却就是落不下去。鬼午回过神来,也不多想,举刀便往兮开头脑上劈,可怜兮开,瞬间身首异处。

    鬼午惊魂未定,将沾满鲜血的大刀丢在地上,连呼“扫兴”。

    兮吉甫、申伯诚和方兴见到这般血腥场面,也掩面失语,颇觉无趣。或许,这般触目惊心的议和,经历过的人都将终身难忘。

    见杜风悲愤地说不出话来,鬼午倒是淡然:“我没想杀他,可是这老贼自己送死,便怪不得我无情。”

    杜风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若若突然觉得一丝寒意,眼前人虽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但是心理上,她还没真正学会接受他。但今日见他这番略有偏激的做法,未免也不够宽大。

    见自己的副手愤然离席,鬼午不由得有限尴尬。让大周代表们重新落座后,他还不忘安抚女儿。

    “别理你叔叔,当下应以国事为重。等他气消之后,还会回来的。夺取蜀王大位,可少不了这位未来的王叔帮忙。再说,我只有你这一女,等我百年之后,王位不还是他的?”

    若若知道杜风叔叔绝非贪恋权位之人,父亲此言让她如鲠在喉,不知说什么是好。

    清理完兮开和野奂残缺的尸首,鬼午似乎还不解气。

    “也罢,事已至此,我也给楚君送个礼物罢!”

    尹吉甫已然恢复平静,淡淡道了声“愿闻”。

    鬼午不忿道:“楚、徐虽然无礼,但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归根结底,还是那叛贼野瞳一时糊涂,收了一个祸根,才引火烧身。”

    若若知道父亲说的是谁,他这样表态,无疑给楚国叛臣熊雪判了死刑。

    但尹吉甫明知故问:“敢问,是何祸根?”

    “叛贼熊雪,”鬼午叹了口气道,“原本楚人出兵只为缉拿这贼子,谁知其势败却来投我蜀国,这才将徐、楚联军祸水引到蜀中。今日既然双方议和罢兵,便将这熊雪缉拿,送于楚军发落便是!”

    尹吉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蜀相大义,却之不恭。”

    大事议定,其他细节便也无足轻重,和谈很快就要到尾声。

    就在这时,突然有小卒匆匆忙忙前来报信,在鬼午耳畔汇报一番。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若若从未见过鬼午如此失态,只见他火冒三丈,已经难以抑制情绪。虽然她不知报来的是什么消息,但是想必此事不小,且十万火急。

    但鬼午毕竟是蜀国权相,城府极深。他很快就恢复镇静,与尹吉甫一行行礼作别:“诸位,蜀都华阳城内有要事待我处置,你我这便盟誓,签订盟书,如何?”

    尹吉甫也不想节外生枝,自然应允。

    于是,鬼午与尹吉甫分别作为各自主使,在渡口边的高地挖土设坛,焚烧盟书正本,各自执其副本,互相道别。

    临行前,鬼午交代手下副将:“各位速去熊雪营内,将其就地捉拿,装入囚车之中,即日移交于大周太宰,勿出差池!”

    副将领命,带上数百鬼卒,快马加鞭而去。

    待到若若跟随鬼午行至大营,熊雪已然束手就擒。这贼酋想必已料定自己的下场,不由地对鬼午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瞎了狗眼”之类的粗鄙言语不绝于耳。

    鬼午倒也无暇顾及熊雪的感受,而是忙着撤军事宜。

    若若手足无措,心中有着不详的预感,难道说,蜀都华阳出了大事了?鬼午今日杀了昆仑派掌门大师兄的两位弟子,不知眼下之事与其是否有关联?

    就在这时,鬼午已然准备停当,驱车来寻若若。

    “女儿,”他的脸深埋于面具之下,但口气中却夹杂着焦急与怜爱,“为父急着回华阳,便拨五千兵马与你。”

    “我?留在这?”若若吓得不轻,“我要跟你回去?”

    “你不急,”鬼午叹了一口气,“蜀国刚与大周议和,除了移交叛贼熊雪外,还有很多事宜需要有人善后。兮甲已知你是我女儿,此事交与你办,为父放心。”

    “可你……我什么时候回华阳?”若若口不择言。

    “三日后吧,”鬼午已然催动战车,“切记,要到华阳城外军营找为父,切莫入城!”

    言罢,他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若若呆立原地,心中担忧,只得目送大军离开。

    “公主行行好……”

    谁在叫我?若若恍恍惚惚,浑不知这粗犷而又绝望的哀求声从何而来。

    “给口水喝,”那声音又道,“求求你!”

    “是你?”

    若若找到了声源所在,卑微中带着几许不甘,传自于她身后的囚车。只见车上关押一人,头发散乱,满眼充斥着血丝,眼神惊恐而挣扎。

    “唉,没想到,我熊雪英雄一生,竟被你们蜀人出卖!”

    “英雄?”若若一点也不觉得熊雪与英雄有半点关系,但她还是让人给了他一碗清水,被他瞬间饮尽。

    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熊雪的精神显然已经失常,若若知道同他多说无益,于是点起父亲鬼午留下的五千蜀卒,押解着熊雪便要朝广安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