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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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31章 蒲无伤 • 伍(下)

    这真是对奇怪组合——共工乃是上古水神,掌管天下洪水;而颛顼则是轩辕黄帝之孙,上古五帝之一的黑帝。

    蒲无伤知道,周朝定鼎中原后,将轩辕黄帝、高阳氏颛顼、高辛氏帝喾、唐尧、虞舜并称,列为“五帝”,但在《神农治世经》中,五帝却另有其人。

    在末代炎帝榆罔的记载中,天有昊天上帝,地有后土天神,人间则有五方之帝——东方青帝伏羲氏太昊,南方炎帝神农氏,中央黄帝有熊氏轩辕,西方白帝青阳氏少昊,北方黑帝高阳氏颛顼。

    其中,除了伏羲氏、神农氏年代较早外,剩下三人则是父子、叔侄关系,青阳氏少昊乃轩辕黄帝长子,高阳氏颛顼乃轩辕黄帝次子昌意之子。

    传说中,黄帝居轩辕之丘,娶于西陵之女嫘祖为正妃。嫘祖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长子青阳氏玄嚣,其孙乃是高辛氏帝喾;次子昌意,娶蜀山氏女,生颛顼,即为高阳氏。

    黄帝死后,长子玄嚣即位称少昊,不久,天下为其侄高阳氏颛顼所夺。少昊避位于东海,其后一枝化作东夷之人,少昊氏也被夷人奉为先祖。而帝颛顼寿终正寝之后,其子鲧(大禹之父)并未继位,而是由颛顼之侄高辛氏帝喾取而代之,天下重归少昊玄嚣一枝。

    而其后的千余年中,天下便在高阳氏和高辛氏手中传来传去——

    高辛氏帝喾生了四子,死后长子帝挚先继位,随之传位于四子尧,便是唐尧。尧禅位于舜,舜帝禅让于大禹,这二帝皆是高阳氏颛顼的子孙。到了大禹之后,其子启建立夏朝,改公天下为高阳氏之家天下。

    商革夏命、周革商命,说起来这商、周打得热闹,却是一家人——他们不仅都是高辛氏后人,其先祖还是亲兄弟——周祖名弃,乃是高辛氏帝喾次子、尧之二哥;商祖名挈,乃是高辛氏帝喾三子、尧之三兄。

    蒲无伤不禁感慨道:“唐尧、子商、姬周,皆高辛氏后人;虞舜、大禹、夏启,皆高阳氏后人。说起来,皆轩辕黄帝之后代也!”

    “你真的相信古人们会好心‘禅让’吗?”背后传来杨不疑的声音。

    “杨兄,你是说……”

    “上古先王向来不曾禅让,”他冷冷道,“都是血腥杀戮,事后美其名曰‘禅让’罢了!”

    这倒是个新鲜观点,蒲无伤不以为然,默默地看着火焰跳动后的义兄。

    “上古贤王没有禅让?此话从何说起?又有何为证?”蒲无伤不信杨不疑所言,更何况此人历来不关心天下政事。

    “猜的,”对方又把厉天子搬了出来,“恩师也提过这事。”

    “何事?”

    “你说,三皇之后,朱襄氏、魁隗氏、神农氏三朝炎帝都怎么传帝位的?禅让么?”

    “非也,皆父死子继。”

    “那夏、商、周三朝又如何传王位的?禅让么?”

    “非也,殷商兄终弟及,姒姓夏朝、姬姓周朝皆父死子继。”蒲无伤似乎意识到对方言下何意。

    “那不就结了,”杨不疑摊了摊手,“世人谁不独爱其子嗣?帝王家又有谁不愿将社稷传于子孙后人?那凭什么五帝之前、后皆是父死子继之‘家天下’,到五帝之时,偏偏在叔侄、伯侄之间乱传?”

    “高风亮节?或是选贤任能?”蒲无伤弱弱地道,他内心都有些动摇。

    “有何例证?”

    “少昊之子蟜极不肖,颛顼之子穷蝉与鲧不才,尧子丹朱、舜子商均亦无贤能。故而少昊传侄颛顼、颛顼传侄帝喾、尧传远亲舜、舜传远亲大禹,皆是传贤而不传子……”蒲无伤还是举出不少例子。

    “那我问你,”杨不疑不怀好意地笑着,“轩辕黄帝、帝喾、大禹是贤王吗?”

    “然也!”

    “那为何黄帝传子少昊?帝喾传子帝挚与帝尧?大禹传子夏启?他们反倒不让贤了?”

    “这……”蒲无伤哑口无言。明知对方实属歪理,但却无法反驳。

    杨不疑哈哈大笑:“不疑粗人也,自然没有方老弟那般辩才。这些疑惑,恩师在彘林中时就曾问过愚兄我!”

    蒲无伤无奈地点了点头,这倒像是恩师一贯的风格。于是道:“你说这些,和巫教又有甚关系?”

    “关系可不小,”杨不疑纵身一跃,盘腿跳到一个空神座,指着颛顼像道,“如果所谓‘贤王’故事大多杜撰粉饰,那巫教把颛顼、舜帝、大禹、商汤他们列入白巫护法,也不见得就是无稽之谈罢?”

    听了此言,蒲无伤猝然皱眉,但又很快释怀——或许,退一步审视这些上古贤王圣主,他们贤德有能不假,却未免少不了后人文过饰非之嫌。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此之谓也!

    “来,说说颛顼故事,”杨不疑提议罢,又补充道,“但非三坟五典里的那些。”

    “那要从何处说?”蒲无伤不懂对方目的何在。

    “就从巫教视角看这段往事——假如颛顼和共工真是巫教左右使,又当如何?”

    这倒是个古怪的想法,蒲无伤知道杨不疑鬼主意不少,于是便道:“太昊玄嚣死后,禅让帝位于颛顼……”

    “打住,”杨不疑拼命摇头,“就依恩师之意,倘若上古压根没有禅让。”

    蒲无伤皱了皱眉:“少昊死后,颛顼……驱逐堂兄蟜极,夺位为帝?”

    “不错,继续!”杨不疑很是满意。

    “夺位后,帝颛顼追封少昊为白帝,而自称黑帝。此外,他封五方之神,其中共工为水神,共工之子句龙为土神,少昊二子句芒、蓐收为土神、金神,封颛顼之子为祝融火神。对了,楚国先祖便是这位祝融。”

    “甚善,”杨不疑指着共工塑像,接过话茬道,“颛顼与共工实乃巫教左右护法,然二人为争天下而相斗不辍。共工掌天下洪水,怒触不周山,而终致天下洪水泛滥!”

    有了这个开头,蒲无伤突然豁然开朗:“所以后来终帝喾、尧、舜三代君王,中原皆罹遭水患,才有了大禹治水故事?”

    “大差不差吧!”杨不疑很是兴奋。

    “不对,这有纰漏,”蒲无伤回过神来,“蚩尤乃轩辕黄帝宿敌,而颛顼却是黄帝之子,他怎么会自甘沉沦,成为巫教护法?”

    “你看这里,”杨不疑将火把凑近蚩尤神像,“你没读过这七个碑文罢!”

    蒲无伤这才发现,原来蚩尤像下面列有五个玉碑,此前被自己忽视。粗略读后,蒲无伤心中一凛,原来每个玉碑上正好对应着巫教史上一件大事,总共五事——乃是蚩尤创教、黑白巫分裂、黑白巫决战、商汤伊尹复兴巫教、商纣丧国亡教。

    而这五件事之中,蚩尤创教一事蒲无伤熟稔于胸,商汤、商纣之事也世人皆知,可黑白巫分裂、决战之事,杨、蒲二人倒是闻所未闻。

    细读碑文之下,兄弟两才渐有头绪。

    原来,轩辕黄帝谢世前,问其二子关于巫教态度,却大相径庭——其中,长子少昊主张巫乃邪术,必须对巫教斩草除根;而次子昌意则欲效仿当初神农氏炎帝度化开明六巫故事,善待巫教中人。

    黄帝龙御归天后,一心铲除巫教残余势力的少昊即位。巫教为自救,派出左护法共工,蓄意扶持昌意一支,以推翻少昊政权。然而昌意早死,共工便拜颛顼为右护法,为他取少昊之天下,颛顼也终成中原“黑帝”。

    蒲无伤这才恍然大悟:“颛顼帝是假借巫教残余的势力,以夺取权位。”

    杨不疑点头道:“他在华夏自称‘黑帝’,自与巫教有关;可在巫教中,颛顼的高阳氏一脉却成了历代‘白巫’,也是有趣得紧。可他后来又为何与共工决裂,黑白巫从此形同陌路?”

    “绝……绝天地通。”蒲无伤吃力地辨认着玉碑上的字迹。

    “此是何意?”杨不疑不解。

    蒲无伤决定卖个关子:“这都不懂?巫教是什么教?奉谁为神?”

    “一神教,天下只有蚩尤堪称为神。”

    “那颛顼帝上位后,做了哪两件事?”

    “追封青红黄白黑‘五帝’,分封金木水火土‘五神’……对了!他挑战蚩尤唯一神之地位!”杨不疑道破其中奥义。

    “这便是‘绝天地通’,三坟五典称此举为‘依神制义’。颛顼改革巫教教义,拆分鬼、神,左护法共工一场辛苦百忙,反倒成了跳板,手下巫教残余岂能善罢甘休?共工作乱即被镇压,一怒之下撞断擎天柱不周山,致使洪水泛滥也!”

    蒲无伤参透黑白巫分裂之玄机,心中大悦。

    杨不疑继续问道:“颛顼死后,中原情形如何?”

    蒲无伤道:“颛顼诸子式微,穷蝉暗弱、鲧治水不利,其余诸子更是冥顽不灵。故而少昊一系重夺权柄,高辛氏帝喾称帝。帝喾死后,传位于帝挚,帝挚再传于四弟帝尧。”

    “帝尧在位之时,却提拔了高阳氏颛顼的两位后裔舜与大禹,是也不是?”

    “然也。舜乃穷蝉之后,大禹则是鲧之子。”

    “这便是三坟五典记载的疑点所在。”

    “疑从何起?”

    杨不疑道:“帝尧因鲧治水不利而杀之,并流放共工、鲧之后人于崇山,与驩兜、有苗氏同称‘四凶’,这难道不算高辛氏对高阳氏一系之清算?既然黄帝这两支子孙大族已撕破脸皮,尧帝又如何会禅让于舜、拔擢大禹?”

    “那依杨兄之见?”蒲无伤一下转不过弯来。

    “尧帝之后,虞舜、夏禹皆源出高阳氏,数百年后商汤灭夏,天下才重回少昊、高辛氏一脉。可见,高阳氏与高辛氏实则积怨已久,绝非史籍粉饰那般和谐。”

    “所以杨兄认为,是帝舜、大禹篡夺了帝尧江山?”

    “很简单,”杨不疑开始推演,“按三坟五典说法,黄帝传少昊,少昊禅让于颛顼,颛顼禅让于帝喾,帝喾传弟挚与尧,尧禅让于舜,舜禅让于大禹,大禹传子启而立夏。而按不疑拙见,就是高辛氏被颛顼篡位,帝喾、帝尧父子短暂夺位后,天下又重归高阳氏一脉。仅此而已!”

    这结论倒是颠覆得很,蒲无伤不禁拍手喝了声“彩”。但这位义兄历来言论偏激,蒲无伤不敢就此下结论,只待他日与方兴重逢后再加以讨教。

    了解过黑白巫分裂的来龙去脉,便可知为何舜帝、大禹、夏启为何能继颛顼之后担任巫教白巫派护法。那么夏初的那场黑白巫“净坛峰决战”,便不难预见。

    蒲无伤读罢碑文,对杨不疑道:“自颛顼至夏启建夏,这段时间黑巫派反倒落了下风。”

    “怎么说?”杨不疑道。

    “共工之后,数代黑巫左护法昏庸无能,巫教中白巫派如日中天。然而,夏启建立夏朝后,却有意弃巫教而不用,故而黑巫派首领有扈氏策反夏启之子武观,发动大名鼎鼎的‘扈观之乱’,夏启在甘地与叛军决战,大胜而还。

    “平息叛乱后,夏启怒起全国之兵,开赴巫山,准备一举铲平巫教,这就是黑白巫‘净坛峰决战’。夏启御驾亲征,有两员大将勇猛无比,都是大贤臣伯益之子,兄曰大廉,弟曰若木。说起来,大廉是今日秦人与赵人始祖,而若木则是徐国始祖。”

    “最后结果如何?”

    蒲无伤摇了摇头:“这段碑文被隐去了,想必巫教后人不愿提及此事。”

    “那再后来呢?”

    “总之,夏王启回国后最终病重而死,其子太康昏庸无能,很快政权旁落于两大叛臣手中,史称‘太康失国’。”

    杨不疑指着黑巫派的两尊塑像道:“这对篡位者便是有穷氏首领后羿、寒浞这对义父子,而他们恰恰是黑巫派首领。”

    蒲无伤点头道:“你看夏朝剩余的黑白巫塑像便可知一斑,后羿、寒浞之后,黑巫派逐渐占据上风,而白巫派则人才凋零,连塑像都没有,终被商汤所灭。”

    说来也奇,自颛顼以降,经舜帝、大禹、夏启数代,都只有右护法而不见左护法;而自后羿、寒浞之后,终有夏一朝,又都只有黑巫派不见白巫派。而到了商朝,自商汤、伊尹君臣开始,先后有七对君王与权相并列为左右护法。

    杨不疑也找到规律:“你看这些左右护法,商朝之前十四人大多形单影只,商之后十四人则两两成对。”

    蒲无伤解释道:“方老弟曾言,此乃商朝‘二头执政’所致。”

    “二头?”

    “商朝政教合二为一,国有二主,一主被世人称作圣明君王,另一主不得不屈居臣位;而在教内,二主皆为左右护法,而在国居臣位者,反在教中更高半头。”

    “倒是和谐。”杨不疑哂笑道。

    “不过,巫教左右使分裂近千年,在商朝由分而合,继而由盛转衰。商朝灭亡之后,巫教便直线下坠,有名无实也。你看这祭坛荒废多年,无人祭祀于此,就连这净坛峰也罕人问津。”

    世间万物莫过于此,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神农派虽视巫教为仇雠,但见其总坛破败如斯,也不禁唏嘘不已。

    杨不疑大笑道:“亲眼目睹巫教名存实亡,你我倒是不虚此行。只不过,这净坛峰之内早已归于沉寂,巫山群峰外的天下,却还有不少人借巫教之名招摇撞骗,才是更为可笑!”

    蒲无伤知道钜子此言何意,不论是商盟,还是其他别有用心之辈,依旧利用巫教在民间的影响力搅乱中原——国人暴动、五路犯周、封四方使、追杀神农派等正道医术。

    不论如何,人心不古,邪恶犹在,蒲无伤不敢大意。

    二人又将祭坛外的其他房屋搜索一遍,并未找到其他有用线索,于是悻悻然,便准备下山。

    临走之际,杨不疑突然若有所思,对蒲无伤道:“老弟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何事惊慌?”

    “蚩尤创下巫教、荼毒不浅,我不能让他的玉雕留下,遗祸人间!”

    言罢,钜子也不容劝,钜剑出鞘,夺路便往巫教总坛方向而去。蒲无伤担心他安危,便紧跟其后。

    只见杨不疑冲向祭坛,三两步便跳至蚩尤像前,奋力一击,只见火星四溅,蚩尤神像却似乎纹丝不动,毫无受损。

    “奇怪,这玉石为何如此坚硬?”杨不疑不信邪,又蓄力劈砍数剑。

    蒲无伤只觉殿中地动山摇,声如洪钟,想喝止杨不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快走,蚩尤像内暗藏机关!”

    杨不疑飞也似地跃至蒲无伤身边,二人奋力朝殿外逃命,可已然太迟,只听顶上沙石俱下,蒲无伤顿觉天旋地转,房梁塌陷,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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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关于五帝是否互相禅让天下,疑古学派早有质疑,认为禅让制是后世儒家杜撰的美好愿望。近年来“尧都”陶寺遗址的考古发现,更是证明唐尧晚期遭遇血腥屠杀而灭亡,似无禅让迹象。本作沿此思路,借杨不疑之口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