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繁体版

卷3-16章 虞公余臣 • 公推

    关于周王静和王子友虚无缥缈的“手足情”,虞公余臣和虢公长父曾多次探讨过。

    其实倒退些年,至少在周昭王、周穆王在位时,这道难题并非无解。彼时,大周正处鼎盛时代,昭王南征楚蛮至汉水,穆王北伐诸戎、东征淮夷,皆拓土无数,故而大行分封。当时,就连与周王室血缘疏远的姬姓小宗,都能被分到汉阳,名曰“汉阳诸姬”。

    可这样的大肆分封终有恶果,在昭、穆之后,共、懿、孝、夷四王昏聩,国力大不如前,不仅不具备分封的财帛,能用于分封的国土更是少之又少。到了先王厉天子时,其弟王子昱、王子望无地可封,今朝王子友也是无国可就,只得仍寄居于镐京城。

    而周公旦昔日之所以定分封制,就是为了防止各王子成年后留居京城,成为君王的猜忌对象,最终手足相残、同室操戈。

    更何况,周王静突然“复活”之前,王子友一直野望甚高,不仅相当于半个“太子”,还与虢公长父等朝臣权贵走得很近,怎能不让周王静提防?尽管,所有人都称赞王子友聪颖宽宏、温文尔雅,王兄得了王位后,他也不怨不艾,毫无怨愤。

    相反,周王静从小在太保府中长大,隐姓埋名、寄人篱下,几乎是在压抑中成长了十四年,随后一步登天,突然掌握天下生杀大权,难免会患得患失,孤僻易怒。

    不管怎么说,周王静准许王子友出任大宗伯,还是让大周臣民们松了一口气。

    次日朝会,姬友身着朝服,缓步上殿,面见王兄。

    刚要下拜,周王静连忙从王位上站起,径直走到其弟跟前,执手相望,上下打量。

    “王弟,自他年国人暴动分别,我兄弟二人如今才得同朝共事,此皆是为兄之过也!”周王静激动万分。

    “王兄切莫如此,折煞王弟也。”王子友也是热泪盈眶。

    兄弟俩罕于见面,今日一番对话,看起来毫无芥蒂。众卿大夫看在眼里,感慨万千——血浓于水,此非妄言也。

    周王静执王子友之手,向众卿大夫宣告:“大周祖训,‘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王弟友敦厚恭谨,虽年幼历浅,但有太保举荐,定会不负余与天下人之望,胜任大宗伯一职也!”

    焚香祭祀完毕,王子友正式接受周王静的敕命,接替王孙赐,领大宗伯一职。

    待一切礼仪完毕,周王静道:“曹国之事,刻不容缓;齐鲁吊丧,亦迫在眉睫。王弟,还需速速准备,择就近的吉日启程。”

    大宗伯王子友出班,正要领命,却听闻明堂外快马来报——曹国上卿前来拜诣周天子。

    周王静大怒:“乱臣贼子,余还未及兴师问罪,他尽然有脸遣使上殿,左右速速拿下!”

    召公虎赶忙劝阻:“天子三思,诸侯来使,于情于理都不可无故拘捕,但听其言,再做计议。”

    周王静无奈,只得宣曹国上卿上殿。

    那曹国上卿不慌不忙,见了周王静,款款下拜:“曹国下臣,拜罪于天子万岁!请天子为我曹国做主鸣冤!”

    虞公余臣心中一颤,暗道,这回可有好戏看了,看来这曹国的公子苏胆子够大,弑君后遣使前来,可谓是一招险棋。

    “哼!做何主?鸣何冤?”周王静嗤之以鼻。

    那曹国上卿三番叩首,道:“曹国始封君曹叔振铎之后,传四世至曹孝伯手中。孝伯生三子,嫡长子继承君位,为曹夷伯,次子彊,三子便是公子苏。然夷伯死后,其弟彊竟然杀死曹夷伯之嫡子,自立为君。”

    周王静怒道:“果有此事?”

    召公虎出班道:“确有此事,彼时恰逢国人暴动,故而大周无力干涉,实乃臣之失职。”

    “可曹公子苏杀其兄,亦是不忠不悌!”周王静道。

    曹国上卿不住摇头:“天子有所不知,这曹伯彊在位十二年,无恶不作,甚至作出无益于大周之事。公子苏为国为民除害,这才不得已而诛杀其兄。”

    “无益大周之事?此话怎讲?”周王静似乎被说动。

    曹国上卿绘声绘色地告起前国君的恶状来:“论中原之商业大城,仅齐之临淄,宋之商丘,曹之陶丘而已。去岁大周畿内诸侯向中原所购之粮,多数皆于陶丘交易。然而,那曹伯彊或涨价、或扣留、或贪污,无所不用其极,从而中饱私囊也。”

    这一状可谓告到周王静心坎里,如今大周缺粮,曹国却上下其手、发国难财,这如何了得。

    曹国上卿见自己的话奏效,连忙提出条件:“公子苏误杀其兄后,惶惶然不敢终日,生怕天子责罚,故而派陪臣送来曹国三年之贡赋。此外,公子苏还愿将国都陶丘之存粮,大大价价售于各畿内诸侯。”

    曹公子苏的政治献金算是下了血本,开出的条件让人难以拒绝。

    虞公余臣仔细观察朝堂上的一切,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周王静,此刻陷入矛盾,沉默不语——曹国厚利,确实让天子动心。可若是对曹公子苏弑君自立之事不闻不问,等同于坐视周礼被践踏,后人必会竞相效尤。

    可若此时出师讨伐曹国,兴师动众、劳师袭远不说,还落下干涉诸侯国内政的恶名;况且,这曹公子苏在曹国国内威望极高,自己也不能不顾曹国百姓的心声。

    左右为难,周王静又抬眼看了一眼召公虎和王子友,二人也是低头不语,显然不敢替周王静拿主意。

    无奈之下,周王静心一横,皱眉道:“既然曹公子苏弑君之事另有隐情,余一人这就派特使前往曹国,再度调查此事。”

    “拜谢天子,天子明察!”那曹国上卿见周王静松口,赶紧岔开话题,“敢问天子,先君曹伯疆已薨,不知赐其何许谥号?”

    周王静沉吟半晌,从牙缝挤出一字:“幽!”

    壅遏不同谓之幽,这可是一个极具贬义的恶谥。曹国上卿见周王静如此表态,显然是默许曹公子苏弑君的合法性。他已然圆满完成任务,识趣地赶紧向周王静告退回国。

    虞公余臣回味着眼前的这一幕,瞬间对这位曹国上卿也充满了敬意。“有胆有识,见好就收,是个人才!”

    待到曹国使者走后,周王静迟迟不言,可想而知,他心里十分憋屈。

    “大宗伯。”过了许久,周王静终于开口。

    “臣弟在。”王子友出班。

    “此去曹国,便替余一人会葬了那曹幽伯,至于新君曹苏,便锡命于他罢。”

    “唯。”

    这样一来,等同于大周正式承认曹公子苏的君位得来合法,同时,曹国三兄弟这出争位倾轧的闹剧,也告一段落。

    王子友接着问:“天子,臣弟此番出使齐、鲁二国,已故齐侯、鲁侯之谥号,又当如何?”

    “齐侯寿在位所行何事?”周王静问道。

    “臣弟查阅史料,齐侯寿在位之时,恰逢国人暴动之风席卷齐鲁之地,齐侯下令镇压此叛;此外,数次征伐西面之莱夷、北方之长狄,颇有功。”王子友早已提前做好准备,如数家珍。

    “善,可定祸乱曰之‘武’,便谥为‘齐武公’罢!”周王静下了定论。

    众卿大夫有些意外,虞公余臣亦然。“武”乃是上等之美谥,只有创下丰功伟业的贤明君主才能有此殊荣。可这齐侯寿何德何能,竟然能与周武王的功业齐肩?看来,周天子对自己这位刚过世的准岳父还真不亏待。

    “至于鲁侯濞,便谥为‘鲁慎公’罢!”周王静也没等王子友发问,便给鲁侯定下谥号。

    “这……”

    这个谥号让王子友有些纳闷,一来,周王静压根没打算问鲁侯濞生前所行何事,二来,祖传《谥法》之中,却没有“慎”这个字。

    周王静闷哼一声,旋即道:“大宗伯不必疑惑,余定此‘慎’字,自有计较。你此去鲁国,当告知新任鲁君,鲁之‘一继一及’制度,当慎而又慎,不可乱了分寸!”

    很显然,周王静有意抬高齐侯、贬低鲁侯。更何况,他方才听说鲁国曾经也有弑君之事后,显然对鲁国很不待见。这样下去,指不定齐、鲁之间会出什么乱子。

    “唯。”王子友毕恭毕敬,当场领了出使曹、齐、鲁三国的敕令、仪仗,便带领使团往曹都陶丘而去。

    在王子友出任大宗伯,并出使三国后旬日,一直扎根洛邑不知所忙的虢公长父姗姗来迟,他是来参加周王室年终例行的考功。

    考功历来枯燥乏味,虞公余臣昏昏欲睡。可当议程结束,他便迫不及待,乘轺车前往太傅府,找死党叙旧。

    “太傅近来挺忙罢?你错过了大热闹咯!”虞公余臣开门见山。

    虢公长父倒是毫无波澜,依旧阴阳怪气:“你与孤都年过半百,还瞎凑什么热闹?”

    虞公余臣如浇冷水,他环顾太傅府四周,这里依旧莺歌燕舞,虢公长父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呐!府中的美姬比起自己的大司徒府中,只会更加妖冶、娇媚。再看老友凹陷的面颊,显然耽于酒色多时。

    要知道,此前虢公长父是爱权力与财物远甚于美色,可自从他见了前年楚国派来雩祭的雨师妾之后,似乎就开始沉湎于温柔乡,不可自拔。

    “难道,堂堂大周太傅认输咯?”虞公余臣忍不住质问。

    “认什么输?向何人认输?”

    “自然是太保,还有他那些布衣大夫!”

    虢公长父的蔑视从黑眼眶中挤出:“哟,大司徒,你一向不求上进,怎么突然来了雄心?如果你觉得召虎那头有声有色,你去投奔便是,问我作甚?”

    “嘿嘿,”虞公余臣自找没趣,便岔开话头,说出隐忧,“老太保提拔布衣大夫尚未知足,这不,他前日竟保举王子友为大宗伯。这下,羽翼更为丰满咯!”

    他本想用这话刺激虢公长父,不料对方却平静地出奇:“这是召虎的昏招、你我之大幸,何忧之有?”

    “这……此话何意?”

    “天子对王子友的猜忌,天下皆知。王子友出任大宗伯,人皆可提,可偏偏是他召虎不可!”

    “为何?”虞公余臣愈发觉得脑子不够用。

    “天子提防胞弟,尤其是担心其结党营私。王子友勾结他人便罢,他召虎如今权倾朝野,又是十四载共和执政元勋,他要是行出昔日周公、伊尹之事来,天子又当如何?”

    听得此话,虞公余臣吓出一声冷汗。周公虽是中直贤臣,却被“篡位成王”的流言中伤;伊尹是商朝开国元勋,也做过流放商王太甲的举动。如今,召公虎的声望渐隆,周王静提防于他,也是人之常情。

    虢公长父冷笑道:“姬友、召虎在侧,天子日夜不得安睡。如今倒好,召虎竟然举荐姬友,那可由不得他人谗言咯!”

    “可……”虞公余臣努力平静,“太保乃天子救命恩人,以亲子之命相抵。厉天子驾崩后,又是他力保今上继位。此等恩情与功劳,天子不会忘却吧?”

    “大恩不言谢,”虢公长父露出促狭的奸笑,“召虎已位极人臣,天子如今背了天大恩情,若无以为报,那只能……”言未罢,老太傅做出抹脖子的手势,随即仰天大笑。

    在这凄厉的笑声中,虞公余臣面色煞白,不由倒退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