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游客
雨滴淅沥,万林空寂。
晨曦来迟,疏星犹挂。
老旧的中巴车在弯曲的山路上行驶,山林中翻涌着大圈的雾气,如同缥缈透明的白纱将群山笼罩在其中,纵不时有水声鸟语,置身于这片如梦似幻的景象中,也让人难以寻其来处。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这就是宁安国木里厝织银山脉有名的大雾了。
没有见过这织银山的蒙蒙大雾,便不算是到过木里厝。
许时还记得,在约莫一刻钟之前,这山脉间还是一派青葱蓊郁,但转眼间乳白色的蒸气就冉冉升了起来,如同涨潮一般将这群山淹没了,也不知这茫茫雾气究竟从何而来。
或许这就是这片山脉所织出的“银”
坐在车窗边上的许时胡思乱想着,他身形本就瘦削,被邻座那位古铜色皮肤的厝西族壮汉一挤就更显得瘦弱。
许时看了眼身旁的这位厝西族壮汉,目光在其胳膊与背脊上那带有恐怖意味的纹身与其脖子上的骨牙项链上停留了片刻,绝了想要开口让对方挪一挪身子的想法。
就算是在民风彪悍的厝西族,社会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做这般模样打扮的也是不多见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许时的目光,壮汉转过头来,向许时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与纯净的笑容,好像很是质朴与友好。
许时也笑了笑,他是不能不笑,他可不想跟这些常年驰骋在草原上的剽悍牧民发生冲突。
厝西族是扬州靖麟行省境内的少数民族之一,人口达数千万,其历史渊源之深,文化脉络之厚也是不可小觑。
他们有着自己的语言与传统、过着自己的节日,也遵循着自己的习俗。
木里厝地势复杂,属于高原地区,众多草原、湖泊、山川分布其中,而这织银山则是厝西族三座圣山之一,只在特定时间才对游人开放。
严格来说,许时所在的地方应该被称为织银山界,是这一片地界的总称。
真正的织银山坐落在这片山脉遥远的东北角,受着世代厝西族人的膜拜。
透过车窗里外的薄雾,许时已经见到了两三位身着厝西族传统服饰的信徒,顺着山道而上,向着远方那座终年积雪不化的圣山三步一扣首地进发。
在以前山路未通之时,这些在山界外的虔诚的人们也是如此朝圣。
“古布鲁扎麻耶阿卡努麻……”壮汉面露微笑,一开口就是一大堆本地方言。
许时知道这位壮汉说的就是厝西语,他面露遗憾地指了指耳朵,两手一摊,示意自己听不懂。
看那壮汉的笑容,也不像有什么恶意的样子,这让许时安心了不少。
壮汉露出了然的神情,笑容更灿烂了一分,他用两根手指对着自己的双眼比划了一下,又用这两根手指指了指许时手中的背包,最后则以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奇怪的手印,似乎有几分虔诚之意。
许时一愣,心中不由得一紧,这是要干什么?抢劫?没听说有谁是笑着抢劫的……
“布鲁麻,扎卡嘟噜。”壮汉似乎看出了许时的警惕,再次开口,两只手举在身前像是大花猫般连连挥动,似是在说“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
言语不通确实是很大的障碍,许时大概领会了壮汉的意思,歉意一笑,将背包递了过去。
他自诩孑然一身,全身上下加起值不过一千块钱,根本没什么好抢的。
这壮汉似乎是第一次用这种拉链背包,鼓捣了一阵才找到了开启的方法,伸手进去掏了一阵,随即脸色一凝,从包里摸出一枚狼牙。
狼牙上有一小孔,用一条绳子穿了,做成了一条项链。
这是许时在阿尔丹巴淘到的纪念品。
狼在厝西族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厝西族的先祖们以狼为图腾,他们相信在他们的三座圣山中的某处存在着一匹圣狼,它注视着这方天地,注视着信奉它的人们,是它的保佑,才让厝西族繁荣昌盛,福祚绵延。
在许时惊讶的目光中,壮汉如获至宝般双手捧着狼牙,闭上眼睛,像是在进行某种天人感应,就这样足足保持了一炷香的工夫,末了又向手中的狼牙拜了三拜,才郑重其事地将背包和狼牙一并还给了许时。
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也是一位如此虔诚之人。
还了背包之后,壮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觉把身子往外挪了挪,为许时腾出了更多的空间。
反正是自己得了好处,许时也懒得多问。
又行了一阵,山中的大雾愈发浓稠,解不断化不开,车上都是本地人,早已看惯了这浓雾奇景,长途困顿,除了许时之外都已经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车内很闷,但出发前司机就警告过许时,路途上不许开窗,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入乡随俗,许时觉得还是不要违逆的好。
许时一直都在观察身边的壮汉,他双眼微合似在假寐,气息沉稳,胸腔起伏间隐隐有白蛇般的气芒在从其口中窜进窜出。
一名不弱的武者。
“刺啦!”
突然,司机一脚急刹车,包括许时在内的乘客齐齐往前一冲,车内狭窄,不少人的头都磕在了前排的座椅上,惹得他们痛骂出声,骂的还都是许时听不懂的方言。
只有许时邻座的那位壮汉稳如磐石,像是铆在了座位上似的,纹丝不动,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似是一点儿都不好奇发生了什么。
在众多骂声中,又以司机骂的声音最大、最响亮。
一个身穿灰色羽绒服的瘦高个、肤色偏黑的男人挡在前方,若不是刹车及时,恐怕其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司机是本地人,这段路不知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都不会出差错,但却架不住在这浓浓大雾中突然冒出个东西来,也不知道是人是鬼,换谁来都要被吓得不轻。
灰衣人朝这边招了招手,大声吼了两句,也是厝西语,但却不怎么标准,像是外地人说的本地话,从他那模样来看,似乎是想搭个顺风车。
看到灰衣人的动作,车内的许时眸光一闪。
这人身上有伤,大概率伤在腰部。
伤的还不轻!
在巡察署,许时虽然是个位居三线的档案员,但与他身边那群终日坐办公室的老巡察不同的是,许时这个档案员是在执行过一项任务之后,主动申请从一线队伍调过去的。
为了那次调动,许时可是破费不少。
除此之外,观灰衣人身形,许时无端地有一种眼熟的感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人。
司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拒绝了灰衣人上车的请求,但那灰衣人也是十分倔强,拦在路中间,像是在说“你不搭我就别想走”。
“呜!呜!”
司机气愤的鸣了两声笛,灰衣男人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木桩似的杵在原地,司机气愤至极,“砰”地一拳头砸在方向盘上,极不情愿地打开窗户,伸出脑袋朝灰衣人吼了几句。
许时无语,合着这个规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枉他还这么小心翼翼地在遵守。
车窗一打开,丝丝缕缕的雾气就飘了进来,如有形之物般在车中飘荡,许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违反自然规律的奇景,心中讶异的同时暗赞果真不虚此行。
似是交涉无果,司机推开车门就要冲下去,这时许时邻座的壮汉悠悠地睁开眼睛,神色平静地说道:“扎雾多西俐,比多鲁纳卡弄。”
闻言,司机身形一顿,脸上的不耐与愤怒一扫而空,应了一声,随后就乖乖打开了车门,向灰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上车了。
壮汉似乎在厝西族中有些地位,说话好使。
灰衣人也不客气,上车后随意地打了个手势,向司机和壮汉道了谢,随后就寻了个空位坐下了。
自猜测灰衣人身上有伤起,许时的目光一直都在他身上,当看到他打出的那个手势时,许时的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心中震动。
这是巡检署执法队内部的暗号!
不同于巡检署一般的队伍,执法队所经手的都是重案、大案甚至是奇案,其中成员不乏高手。
是超乎常人认知的奇案与真正意义上的高手!
而许时之所以能知道这些,那是因为他工作时曾越权看过一些文件,其中就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执法队的队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会受伤?他打出那个手势,莫非是还有队友在车上?可这车上都是除了我和他之外都是厝西族人……
“管他的!这是我的假期,我在休假,这些事都与我无关!”
经历此事,许时已是困意全无,虽然已经暗下决心不管,但心中想的念的,都是与那灰衣中年男人有关的事情。
说浅了,灰衣男人是他的同事,说深了,灰衣男人是他的战友!
许时曾经也在一线战斗过,也有过与人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经历,若不是那件事……
山景奇绝,只可惜这山中风景虽好,许时却是无心欣赏。
不知过了多久,中巴车终于驶出了群山之间,来到了辽阔的草原上,周遭景物猛然一变,景象豁然开朗:中间是一条笔直的公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细雨依旧,雾气如织。
又是一个急刹车,中巴车再度停下,心事重重的许时猛地抬头一看,只见在茫茫大雾中,几个身着轻便皮袄,或腰配短匕,或背着弯刀的厝西族男子拦在路中央,像是隐于云气中的天国守关人。
乘客们见状,顿时议论纷纷,他们都是这条路上的常客,却从没听说这里还有一道关卡。
司机回头安抚了躁动的乘客几句,打开车窗与那些打扮复古的守关人交流了几句,最后手一摊,主动打开了车门,而对方也分出三人,大步向中巴车走来。
许时眼睛微微一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灰衣男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