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虹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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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于破晓的虹草间

    当月露与月环之间的最后一丝缝隙也被最后一根月蔓封死的时候,正是天上的最后一颗星如燃烧的飞萤投入那正贴着熄日边缘缓缓旋转的月环的时刻。

    无数的月蔓在刹那之间银光大绽,那不属于月的热烈炽光瞬间退散了四面八方的夜。

    这一瞬间,那如火一般摇曳旋转的旋转月环忽然化身成了真正的火。

    好吧,其实严格说来,这实质上是由无数焰阳残片汇聚而成的金红光环本来就是炽日的阳炎,是这世界上最纯粹的火元素。

    但之前它们都因为有银月清辉的制约而收敛起了自己的力量,以至于明明无尽的日烬铺满黑夜,可夜空下的生灵却根本无从感知焰阳的力量。

    可是现在不同了,原本内敛克制的银月在这一刻也释放出了自己的澎湃,原本约束烈焰的力量,这一刻成为了这时间最佳的引火物。

    熄灭的焰阳重又燃烧,炽日的光辉释放了真正的白昼。

    这是炽日燃烧的第一个阶段,也是阳光最为柔和的阶段。

    伴随着深空云海中的那一声轰鸣,炽日用这个时间段特有的“破晓之光”所蕴含着的白炽却又不刺目的柔亮唤醒了整个世界。似乎世上的一切都在昨夜的沉睡当中清醒了过来。

    澄澈净洁的高天之上,万里无云一望无际。天穹的正当中,那一团熟悉却又崭新到仿佛拥有着无穷无尽能量的巨型火球正在以牠那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劲头旺盛燃烧着、闪烁着,将那耀眼的橘红色光华持续不断得洒向天空之下的每一片角落。

    纳博里昂沉默地仰头看到这一刻,然后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脖子。

    他再度打开了一直被攥在手心里的怀表:晨起前二十九诺分——正好是每一天焰阳由熄日转入炽日状态,全新的白昼到来的时刻。

    拿纳博里昂手上的这个小小怀表来说,这一个时间点也是每一天在钟表上被标注的第一个刻度。

    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早晨的露水给打湿了的纳博里昂哑然失笑。

    要是按照母亲以及学校的礼仪老师瑟缪尔夫人的说法,只有严格遵循立法者制定的“二十四诺时作息表”的生活才是真正属于贵族们的体面生活。

    可眼下距离真正的“晨起时刻”还有二十来诺分,如果真要按照西瑟尔的表格来生活的话,那他此刻应该还躺在床上。

    再说了……

    纳博里昂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听父亲和兄长提起的宫廷见闻,在这两位“玻纳帕特家主”那些或认真或敷衍的讲述里头,他们这些在宫里当差的贵族们可是在炽日燃烧之前的一诺分里就得要在通往寝宫的长廊尽头集合了。

    因为当宫中所有计时工具都指向炽日复燃的晨起前二十九诺分之际,他们“所有枫兰柯人心中”高贵而神圣的枫兰柯国王路易十四陛下便将在睡梦中睁开双眼,开启他庄严而日常的“小晨起仪式”。

    宫里的谒者、侍卫、侍女们要在国王陛下那身着简单袍服的高贵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之前准备好仪仗、洒扫、熏香等一应事宜,最后在“陛下万岁”的呼声中目送国王陛下前往专为国王陛下一人设立的祷告室中赞美创世虹龙以及焰阳女神。

    这么一算,好像宫里的谁也没有非得等到钟表的指针停在晨起时刻才起床,但好像也没有谁对此提出异议。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像小虫一样钻进了纳博里昂的耳朵。他扭脸一看,却是那一直摊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铎恩炽佣兵有了别的动静。

    这家伙先是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打了一个哆嗦,然后连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的他便直接翻身而起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

    这是个什么魔幻的起床习惯……纳博里昂眼皮一跳。

    不够对面这个大胡子显然是没有发现纳博里昂的异常。

    “呦!”这时才睁开眼睛的铎恩炽人一见站在自己边上的铎恩炽人当即吹了一声口哨:“早啊小少爷。”

    “你……”纳博里昂被眼前这人莫名其妙的自来熟整的完全没有了脾气。

    但母亲和学校老师们的教导又向他强调:若在明知有人向你问好的时候保持沉默,这种行为无论如何都只能被称之为“失礼”。

    好吧……纳博里昂紧绷着一张脸,盯着对面那人一双能吓哭无数孩童和愚民的银灰色双眸,枫兰柯的高材生嘴巴哆嗦了几下,勉强从齿间挤出了一声早上好。

    天呐——面无表情的纳博里昂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哀鸣。

    女神啊……身为一名即将成年的贵族子弟,我怎么能够如此敷衍?

    这句心声就仿佛是舞台上开幕演出的乐章,前一诺秒还面色僵硬的纳博里昂当即抬手至眼角斜上方的虚空中,在经过了大概半个诺秒的迟滞之后他转动手腕连续画了三个轨迹完全重合的圆,随后年轻的枫兰柯贵族面朝腓特烈微微欠身浅鞠了一躬——如果忽略掉他这一身的狼狈,这位魔法师学徒的确是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学生礼。

    “在昨日的昏灾之后,今早的炽日复燃也就显得格外壮丽。不是么,苍炎狼先生?”

    标准的枫兰柯贵族宫廷用语,充满了雍容华贵的连结音与华丽的修饰性尾音……好吧,如果让纳博里昂的枫兰柯语教师贝尔男爵来给自己的口语打分的话,那这位爵位不高但在王都帕莉丝乃至整个西土都颇具贤名的老派贵族一定会大摇起头地在“滑音”和“转音”这两栏中分别画上一个大大的“×”。

    这很正常,纳博里昂自己也明白,他在这一句话的几个主要结构之间的关联滑音上的发音还不够圆滑自然,没办法体现出一位真正贵族的“雍容点缀”,而在表达情绪变化的转音上也没能做到像于连·庞诺·贝尔男爵那样完美的“三韵叹”。

    不过抛开这个尚不圆满的发音不谈,单论行的这个礼来说纳博里昂自认为还是颇具匠心的。

    毕竟对面这个铎恩炽人可是个佣兵,当着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人行贵族礼自然是有些不太妥当——更何况纳博里昂自己还没满二十一岁呢,严格来说,现在的他并不算是贵族,只能算是“贵族家的孩子”,那自然是没有资格使用贵族礼的。

    虽然纳博里昂在行礼之前还曾考虑过朝对方行法师礼——反正对面这个大胡子肯定是个货真价实的灵能修炼者——可问题在于纳博里昂自己只是个学徒,算不得正式的灵修者。而且如果他要行学徒礼的话,那岂不是要在这佣兵面前自矮一头?

    虽然经历了昨天的昏灾之后这个铎恩炽人也算是和自己有了那么几分“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但他毕竟是个佣兵,而纳博里昂毕竟还是玻纳帕特的嫡子,怎么能在一个佣兵面前堕了面子?

    于是思来想去之下,纳博里昂选择了学生礼。

    虽然自从西土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在新诺睦的第四任皇帝“奥术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主持下落成之时,这位意气风发的皇帝曾在开学典礼上发下“让帝国教育部成为萨尔克利斯的第二个户籍登记处”这样的豪言壮志,但千年之后的人们却也只能认清现实:即便时至今日帝国的户籍登记处也没办法将新诺睦全境的民众都登记在内一样,如今真真正正走入校园读书的人依旧是少数。对于在西土萨尔克利斯生活的人来说,当学生只是少数人的权利——换句话说,成为学生是贵族的特权。

    说句实在话,虽然每一位枫兰柯籍的学生都知道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来自于篡夺了新诺睦皇座的铎恩炽家族,但哪怕是最厌恶铎恩炽人的教师在课堂上谈及这位奥术皇帝的教育改革之时,都会承认其大力推进基础教育的积极意义。

    而纳博里昂一直都是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崇拜者,在无数个静谧的夜中他也曾幻想过世界上的每一座城市都建立起完整的“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体系时的美妙场面。

    但没想到,此时此刻的他居然会以“教育是贵族的权利”这个曾令他愤愤不平的现状而打破尴尬……

    一时间,纳博里昂的脸色可就绷不住了,直接就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有一说一,哪怕他身为魔法师学徒,但是在这一刻他也不得不对那些手握种种法则、秩序之权柄的诸神低下了头。

    尤其是那位掌控着“失败”与“不幸”权柄的变化之神——太岁千鹤丸。

    不过近在咫尺的“苍炎狼”腓特烈显然是没有发现这个贵族少爷的问题,而且相较于这个,他关注的点显然是在其他的领域。

    “话说……”苍炎狼眨了眨眼睛,“你这件校服挺贵的吧?”

    “啊抱歉你在说什……”纳博里昂下意识地朝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看去,然后他就愣住了。

    只见这件仿照着古诺睦托袈款式的,正式名为“学袍”的学生制服上色彩斑驳,大片大片的斑斓色块沾着脏污的泥泞糊住了原本洁白的底色。

    纳博里昂当即心疼得大喊。

    “全世界生命力最顽强的生物是虹草,它们是创世虹龙在对抗混沌虚无之时流下的第一滴血所化。这种草乍看之下似乎通体鲜红,但你们只要靠近它们蹲下身去好好看看这遍布世界的造物,你们应该就会发现,所谓的‘鲜红’只不过是它们在反射着焰阳的光照。在剔除掉阳光的影响之后,你们就会发现这种随处可见的草是彩虹色的,一如虹龙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这段出自学校博物学家,也是著名的旅法师维尔讷爵士的话语至今还躺在纳博里昂那从小学一年级一直用到三年级的笔记本上,可直到今天,纳博里昂才发现自己真正地对虹草的本色拥有了深刻的、属于自己的认知。

    那色彩斑斓的草汁混着露水、汗水、泥水以及大量的土灰尘埃……而且最要命的是自己现在的确是没有什么能够换洗的衣服!

    尚未行成年礼的贵族少年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这身行头在母亲的注视下推开房门的那一刻……

    女神啊,你带我走吧!

    当着铎恩炽佣兵的面,这位来自王都帕莉丝的枫兰柯少年,终于是彻底绷不住了。他的整张脸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