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一
城市序号V-22,B区,11月2号。
灰蒙的天空泛着暗橘色,因为是正午,部分阳光还是突破了高空中肆虐沙暴的封锁,勉强降临人间。
承尨宽大的浅紫布袍子下,肚子位置鼓鼓囊囊的,隐藏着着什么,整个人正向前疾行。他的脚步轻且快,时不时只有脚尖着地,若不是半瘸的右腿阻挠,他一定会跑。
看起只有十一二岁大小的少年一边穿梭于鳞次栉比的紧密楼宇之中,一边谨慎的小幅度东张西望,在防沙面具银灰色镜片掩护下,两只狭长眼睛中,清亮的眼球最大程度不停转动,将一切可视角度内的情况收容眼底,以防万一。
二十分钟后,当少年第三次经过一个小巷口时,他将用于确认身后情况的小小梳妆镜合好,揣进打了十余个补丁的牛仔裤口袋,随即一个灵敏转身,闪进两米宽的肮脏小巷。
巷内很脏,自进入两三米处,地面便满是各类粘满灰尘的干燥垃圾。随着少年越走越深,低头已看不到水泥地面的颜色,厚厚的实心垃圾层越堆越高,逐渐脱离地面。
承尨无比熟悉的踩着每一处方便用力实踩的各异垃圾表面,行上坡“路”,同时借由早前被少年自己贴在小巷两侧墙壁、垃圾上,数个位置隐蔽的玻璃碎片观察后侧与上方的情况。
前行一分二十九秒,登上一个离地十米多高的倾斜脏破黑米色双人沙发后,少年前倾身体跳下,在一个不小的冷藏冰柜上平稳落住。先是快速简单检查一下周遭环境有无变化,或是有无人类经过、活动过的痕迹,确认并无后少年快速拿开挡在冰柜开口滑动油污玻璃上的无骨大圆伞面,于一阵酸牙的摩擦声中滑开冰柜开口,随即跳下,瘦小的身子蹲着向前挪动三步,这才将一直藏在袍子下的封口纸箱拿出,斜扔进冰柜内部一侧的底部破口内。
少年防沙面具下一直抿紧的薄肉嘴唇直到这刻,才悄悄、轻轻分开,嘴角两侧小幅翘起。
仅仅一秒。
少年又快速的后退挪动三步,半起双腿后抬头,从冰柜开口内伸出双手,将伞面从一旁拽来,准备重新盖住冰柜。
少年突然动作一顿,保持仰头姿势静止。
一束染橘灰的阳光,从夹成小巷的两栋破败,大面积墙面掉漆的百米高楼楼顶夹缝中降落,穿越无数成束成群,交织错落的电线;穿越各异贴插在两侧墙壁上的护栏,晾衣杆与衣物;穿越被电线、钉子、挂钩、各种凸起物勾住,时不时随风飘摇片刻的破布、破洞塑料袋;穿越在各个小平台上,懒懒小眯一觉的肥硕猫咪旁侧,最终着落在小巷最底处,昏暗垃圾小山内,那半蹲在破冰柜内的少年面具上。
准确描述,是落在面具上端,两层薄薄银灰镜片上。
少年静候了十秒,眼里有光。
“倏——”
“刺啦——啪!”
少年扯齐用于防水的伞面,关好冰柜开口,向前挪动三步,双臂交叉环住双腿,低头埋好头颅,朝向冰柜底部破洞一跃而下。
天气挺好。
无期限预备天气播报员承尨,基于今天城内极其罕见没刮沙尘暴这点,给予诚恳评价。
还有阳光呢。
绝对黑暗中,于半空跌落三、四秒的少年落在一个弹簧床垫上,随后无缝衔接、无比娴熟的向前一滚卸掉动能。
床垫很大,且不止一个,相互拼接,少年停止翻滚时,刚好呈现“大”字平躺在第三个床垫上,微微喘息几下,少年抬手,一把拿下遮掩整个头的面具,肆无忌惮的大口呼吸略带潮湿,但绝对不再闷热的新鲜空气。
“瓜,开灯!”
黑暗中响起少年饱含激动,但仍压制着音量的小小呼喊。
呼喊隐隐有着回声。
“瓜!”
不属于少年,叫声同样兴奋但小声的声音响起,以做回应。
橙金色光芒随即亮起,照亮了一片隐藏在地下的,足足一百零几平米的宽阔空间。
八个亮度不一的灯泡,被均匀分布在了这片区域内,光芒都不强,却刚好能将每一处照亮。
脱去面具,承尨整张清秀,但泛着微微病态弱白,透露身体营养不良事实的小脸在灯光照耀下显得更加黄蜡,好在因为兴奋而泛红的两侧脸颊,为整体补上了一点血色。
少年坐起,一个转身,预判了瓜温柔的“野蛮冲撞”,将其稳稳的抱入怀中,随即脸颊下贴,在瓜柔顺的毛发上蹭了又蹭。
“我安全回来啦!你在家怎么样?饿不饿?我只留下了四五天的口粮,却去了一周,饿坏了吧?”
“瓜!”
“不过这次的收获很足哦!城主大人果真像传闻中的那样大方,不仅没有临时反悔克扣‘工资’,还额外赏了我几件过冬的厚实新衣服!”
“瓜!”
“虽说是那些贵公子们已经不穿的旧衣服,上面的宝石、金丝线部分装饰物都被大管家和佣人拿走了,但我还是很高兴!说到‘工资’,这次给了可以吃整整三个月的口粮呢!而且是保质期很长的面粉,罐头,压缩饼干之类的,不担心坏肚子。”
“瓜!”
“按照惯例,我还是私下上交给了大管家一份‘工资’。他这次似乎也拿到不少奖赏,心情很好,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在城主大人不在场以外的时候笑一笑。所以这次上交后,他没有直接走,而是吩咐佣人给了我一大份调料,盐、醋、糖什么的都有!今年的跨年夜可以吃更有味道的大餐了!”
“瓜!瓜!”
“不过呢,‘工资’太多,一次拿不完,也担心其他拾荒者看到会抢。所以我用一小袋面粉作为报酬,让那位带给我调料的佣人老奶奶代替保管。别担心她会独吞,我知道她的三个孙子、孙女在哪里上学。”
“瓜!”
“不说啦不说啦,赶紧做饭,把咱俩肚子填饱。”
说着,承尨放下胖嘟嘟、毛茸茸的瓜,举起肮脏靴子的双脚在床上滚了几圈,一直到比他先一步到家的纸壳箱子前,小手一抖摸出一把匕首,划开封口,从填充的满满当当的箱子内拿出一个长椭圆形铁皮罐头高举,向跟着扑腾过来的瓜尽情展示:
“鱼肉罐头!是海鱼!生活在咱们没见的大海里的鱼!不是臭水沟与地下水道内的那些!”
“瓜——”
“哈哈,知道你不爱吃鱼肉,是我吃的,你看这个,”少年轻轻一笑,又拿出了另一个方形罐头放在瓜面前。
“是你爱吃的鸡肉哦——”
“瓜!瓜!瓜!”
瓜兴奋连连出声,像一大团毛线团子那样蹦蹦跳跳。
毕竟上次吃到鸡肉还是在上次……跨年夜的夜里。
“整整30个鸡肉罐头,一周吃两个,一直到跨年夜还剩下十二个,咱们都一口气吃掉好不好?”
“瓜!”
“哈哈,我去做饭喽。”
少年将两个罐头放回箱子,随即站起,朝向最里面两个灯泡光芒笼罩的地方走去。
边走边脱下紫色的臃肿、宽大布袍,路过一个承重墙时将其挂在由一排入墙钉子组成的衣勾区,少年终于解放了双肩,托着纸箱做了几个开合动作缓解肌肉酸痛。
“瓜?”
听到瓜的呼唤,承尨暂停脚步低头注视,看见瓜轻轻叼住他的右腿腿角布料轻轻晃动。
唉。已经很放轻松,放缓步子,结果还是被看出来了。
少年措辞几秒,接着弯腰一手将瓜抱起,另一只手托着相比他瘦弱胳膊,显得很大的纸箱。此刻的画面有种略微诡异的不协调,因为纸箱很重,瘦小少年的一只手却纹丝不动,像是托着一块棉花。
承尨看着做饭地方,边走边解释道:
“危险越大收获越大,一周左右的时间可以换来三个月的粮食,我觉得很值!而且我只是瘸了一条腿,跟我一起去的那二十一个孩子只有两个活着回来了,一个瞎了只眼,一个失去一只手和一条胳膊,和别人比,我已经很幸运了。”
到了由一些锅碗瓢盆、电磁炉、一个缺一只腿,由一把雨伞进行支撑的电脑桌组成的简陋厨房区。少年将罐头一个个拿出,在桌面顺序摆好,然后是中层的几罐调料,少年放下的动作格外温柔。最后掏出纸箱最底部,被铺的整整齐齐的几袋方便面。
“瓜你想啊,最冷的这三个月咱们都不愁吃喝,不用出去冒险,就在家里看书、学习,多棒啊。有大把的时间用于养腿呢,所以这点代价,真的很值!”
少年清澈的嗓音很是轻柔,又带着坚定。
“瓜……瓜!”瓜靠在少年怀内,眼睛一转,打定主意,轻嗅少年胸口后敏捷跃下,不再打扰少年做饭。
承尨笑了笑,拿起一个盆,准备取水做饭。
取水的地方在右后方第三个灯笼罩的范围内,那里有一根深入天花板的水管自上而下,地面上有一个半米高大缸正对着水管管口的出水处。
这根水管跟顶层的大楼自来水水管相接,每次流出的都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干净水源。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无法按需求出水,根据设计,每次都是有头顶地面大楼内用户用水时,这根水管会偷偷盗走极少毫升的用水,悄然流入大缸。
水缸底部有一重力感应装置,一旦水满便会封死与其连接的水管内部堵水片,不必担心水流溢出浪费。七日未回,水缸自然已经装满,承尨舀了满满一盆,却没有直接回到锅旁做饭,而是走向东北一侧,那里有一个半米高、一米宽、两米长的花池。
花池靠着房间一角,外围朝里两边用两排瓷质砖头围齐,空隙用水泥巩固,很结实。花池内统一种植着一种透明质感的三瓣白色小花,娇小素丽的花朵密密麻麻,填满了整个花池。
承尨将盆中水尽数倒在了花池角落的塑料长颈恐龙形状的浇花喷壶内,接着围绕花池洒水浇花。
“父亲,我回来了。”少年对着花池喃喃道。
花群下的泥土里葬着这片地下隐藏房间的前任主人,同时也是房间各设施的建造者,拾荒者,承尨的养父。
片刻,少年放下已经空心的喷壶,拾起盆,重新打好水,回到厨房做饭。
体态神似一只长毛版肥胖橘猫,晶石般闪亮的眼眸与浑身毛发皆是奶紫色,头上长了一只秀气小巧的无尖独角,四肢短小,形象憨态可掬的未知生物瓜,静坐在摆好的排排罐头上,注视着认真准备伙食的少年,时不时舔舔小脚。
刚好是一刻钟的时间,少年掀开锅盖,溢满浓郁鲜香气味的白气顿时蒸腾,几秒升扬过后,香味不再满足于依靠水汽承载,纷纷四溢于空气,鼻翼耸动的一人一瓜近乎同时咽了一口口水,舔舔嘴唇。
长筷入锅,捞出根根分明,晶莹剔透的面条盛入碗里,再用汤勺捞出热气腾腾的汤底与藏匿其中的鲜嫩鸡胸肉块,一人一瓜又吞咽下口水,肚子咕咕作响,隐隐收缩,急不可耐的催促着赶快下肚。
将还剩下大半佳肴的铁锅与电磁炉放到一侧地面,刚刚的操作台摇身变成饭桌,拉过一张还算结实的塑料椅,人与瓜不再等待,一蹲一坐,大快朵颐起来。
吃着颇有滋味的面条,不知是被烫还是过于激动,承尨眼圈微微泛红,只觉得口腔内进行着世界大爆炸,无论是牙齿、舌头、喉咙,都无一幸免,幸福的炸成粉碎了。
“瓜——”小家伙被烫着了。
碗不大,内里的连汤带物很快全部进了胃,暖暖的很是舒服、满足。
半饱。
承尨又瞅了瞅边吃边围着碗打转的瓜,舌头舔干净了嘴唇上的汤汁,略一犹豫,终究是没忍住诱惑,咽咽面条味道的口水,没动面与肉,又盛了半碗面汤,宝贝似的吹吹热气,小口喝了起来。
拾荒者不能吃饱——
这是养父生前定制的十三例拾荒者生存法则里,第七条。
少年喝完起身,将锅放到他拿走碗后的空闲位置,全部留给正努力与面“厮杀”的瓜,随手洗好已经很是干净、锃亮的碗筷,将二者归位,而后打一点水,开始刷牙,刷去让他无比留恋的香味与这几天以来的嘴内齿垢。
拾荒者要尽量注意身体各器官的健康与安全,预防可控疾病——
拾荒者生存法则,第四条。
况且父亲说过牙疼会要命的。
“瓜,我去休息。等我醒来时如果没有沙暴,再去取剩余的‘工资’。”摸摸瓜的小脑袋,少年不再犹豫,打一盆水,直奔睡床。
纵然过去七天在承尨嘴里很是平淡无奇,但其中凶险与无数困难只有瘦小拾荒者自己知道。
而在各种困难凶险中,其中一项,较为不值一提的一项是,七天内承尨只睡了2小时。
累积2小时。
终于回到安全小窝,终于吃上一顿像样的食物,劳累的少年终于可以奖励自己休息。
没有脱掉衣物。虽然身上各处藏匿、装载了各种实用物件,睡眠时会非常不便,容易因翻身硌肉,但拾荒少年从不卸下武装,时刻戒备突发性危险,防患于未然。
拾荒者不能相信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谨慎是生存第一要素——
拾荒者生存法则,第二条。
感受一下膀胱是否需要发泄,确认毫无感觉,少年于西北角的废旧单人床上坐下,换上一双走前刷好的干净灰色皮靴,将脏鞋浸泡在水盆里,终于躺下,尽情舒展四肢。
放缓身躯后,疲惫已久的少年不再压抑困意,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视线随即模糊,笼罩水雾,这才从墙角扯过一条厚厚的毛毯,盖好,闭眼。
仅十几秒,少年轻微的鼾声开始响动,传进仍在“战斗”的紫毛小兽,瓜耳里。
瓜于是朝向西北方向眺望片刻,视线里,是承尨在承重墙后面显露的上半身。确认主人已经进入梦乡,被汤水整了个花脸的瓜重新埋下脑壳,加速进食。
半响,一个肚子晃悠悠的紫色毛绒大球,跳下了桌,想要脚刹却被惯性驳回,只能老老实实在地面滚上几圈,这才晃悠悠的重新立起四只短脚,向西北挪去,空留下身后桌上空空如也的一锅一碗,对灯反光。
到达终点,历经几次失败,胖瓜如愿跳上承尨的睡床,踩上毛毯,主动滚了两周,正好踩在毛毯中央,承尨胸口上方。
“瓜——”
瓜长吐气,合上双眼。
“嗡——嗡——嗡——”庞大的低沉颤动声响刚一亮相便肆意轰鸣,于这方地下世界间断阵阵回响,动静好似是此处凭空浮现万千蚊蝇同频振翅一般。
“瓜!”
毛绒脑袋顶部的独角开始极速小幅震动,瓜猛地睁眼,本是奶紫的浅色眼眸此刻深邃如红黑,大绽璀璨光芒,如同水纹涟漪的光波以独角为圆心开始扩散,随着圈圈光芒展开,整个西北角落被耀眼的灿烂紫光吞没,床上一域宛如白昼。
“嗡——”
低沉的颤音随着达到巅峰震幅的独角步入极致,不再分段响彻,融为稳定的独一震鸣。
时到此处,浑身颤抖不停,头上仿佛顶着庞然重物的瓜猛然低头,高瓦灯泡似的双眼随之闭紧,头上那枚如梦如幻、仿佛璀璨光芒凝聚、不似真实实体的短小独角重重戳在了毛毯上。
“嗯——”承尨于睡梦中皱眉。
梦到被无数蚊子大军包围的少年,此刻在梦中看到一只肥硕的发光青蛙闪亮出场,震慑群蚊的同时颇是刺眼,未等看清情况,那只胖青蛙便狠狠撞在自己胸口,少年心脏一滞,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
“呱(瓜)?”
少年喃喃梦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