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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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蛰

    大唐,贞观二年秋,

    太阳下沉,星月无光,茂密的树林里仿佛有一头亘古凶兽蛰伏在黑暗之中。

    一阵风儿吹过,树叶顿时发出了悉悉簌簌的声音,携带着秋来的寒意,冻彻入骨。

    有一个队死士举着火把经过此地,

    “快,他朝着那边跑了,快跟上去,那小子腿受伤了,绝对跑不远,要是这次让它跑掉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为首的那个男子急促的说道,不住的催促后面的人加快速度。

    李承乾的整个身子都埋在泥潭之中,浑身上下的刮蹭火辣辣的,左腿处也传来阵阵剧痛。

    他有些想要咳嗽,但不敢咳嗽,只好用手捂着嘴,将进入口鼻内的泥浆和污血慢慢的吐了出来。

    树林中的风骤然呼啸起来,穿过树洞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若有若无的铁器碰撞声被裹挟着传入耳朵,连带着的,还有人被杀死的惨叫声。

    这声音让李承乾更加的不敢轻举妄动,他慢慢地朝后移动着,退入泥潭之中,经历了刚开始的冰冷,此时的泥潭竟然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然而好景不长。

    刚刚离开的那队死士突然回转到此,为首的那人用火把晃了晃周围的草丛,这才吐出一口晦气的口水。

    “他娘的,那小子怎么跟个老鼠似的,跑的比谁都快!”

    “可别说了,赶快找吧,若是天亮之前找不到,变成老鼠的就是我们了。”身后又有一人赶紧说道。

    “呸,给老子继续搜!”

    死士们再次离开,这次李承乾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但这不泄气还好,一泄气左腿立刻就是钻心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又吸了一口凉气,双臂用力,支撑起原本倒伏在泥潭中的身体。

    这个动作好似要耗干他的所有气力,等到他终于坐起来之后,已然气喘如牛。

    在今日之前,他还是堂堂一朝太子,李世民长子,但现在,他却因为坠马,不得不趴在这里躲避刺客的追杀。

    一切都好似梦幻一般,让人有些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过往的记忆渐渐与现在融合在一起,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到底已经死了。

    不过,当他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几步之后,看到了树林间横七竖八已经死去的护卫尸体,看到了在黑夜中分不清是鲜血还是黑泥的土地,整个空气中都散发着一股血腥的气味,他知道,自己还是自己,没有死,不是前世的李高明,而是这一世的李承乾。

    左脚已经使不上力气了,他只好拖着一只半残的腿,眯着眼睛细细的观察着地上的尸体,看看谁的胸脯还有起伏。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仍旧活着的护卫,欣喜若狂的他赶紧一瘸一拐的朝着那护卫走去,单膝跪地,艰难的将那护卫身上的死士扒拉到一边,使劲的摇晃着他的肩膀。

    此人是他的护卫首领,贞观元年也就是去年的时侯,被他一纸调令弄来了身边,只有二十几岁的年龄,但却对他忠心耿耿。

    “君买,席君买。”李承乾轻声的呼唤着,用手拍打着自己护卫的脸庞。

    他真的不希望对方死去,若不是自己,对方本来会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现在却为了自己籍籍无名的死在这里。

    上天还是眷顾他的,在李承乾的努力下,席君买终于悠悠的从昏迷中醒来,下意识地就要绷紧身体进行反击,然而下一秒就意识到了面前人的身份。

    “殿……殿下,在下护卫不利,还……还请,殿下恕罪。”席君买仰头看着李承乾,断断续续的说道,他的声音好像钻进了老鼠的风箱,给人一种呼哧呼哧的感觉。

    李承乾使劲摇头,嗓音哽咽。

    然而就在这时,面前的席君买突然猛地将他推开,一把掷出了自己手边的弯刀。

    李承乾扭过头,一个死士正捂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最终身体慢慢的朝前倒下,倒在泥潭中,发出一声噗滋的声音。

    然而死士还有同伙。

    席君买的喉咙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原本已经凝固的铠甲上面又冒出了暗红色的血水。

    看见自己的同伴突然被杀,剩下的死士大吃一惊,刚想喊叫就注意到了李承乾和席君买的虚弱,顿时精神一振,凶恶的朝着两人走来。

    席君买从腰间摆出了一个军中的架势,但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站立不稳,那死士瞅准了一个时机,手持砍刀就朝着席君买当头劈下,声势威猛。

    然而死士毕竟也只是死士,看起来威猛的招式下其实满是破绽。

    席君买弯腰侧身,原本虚弱的身体骤然间变得灵巧起来,躲过了死士的这次攻击。

    紧接着席君买伸手狠狠的钳住了这死士的手腕,一推一拉,死士的顿时重心不稳的朝前送来。

    来不及反应的死士朝着席君买跌去,在李承乾看来,就好像送入了席君买的怀抱中,然而并不是,席君买抬起右手就朝着那死士的脖子抓去。

    一柄短刃突然从席君买的手腕中刺出,在如此的黑暗的夜里竟然反射处银色的光芒,一下子就刺穿了死士的喉咙。

    死士的身体不停的抽搐着,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的大动脉中不停的滋出,洒在席君买的脸上,席君买贪婪的张开嘴,好似得到了生命的馈赠。

    短短几秒内,鲜血消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大汉喉咙处冒出几个血泡,朝着一边倒去。

    可剩下的死士不止一个!

    在不远处搜捕的死士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形,立刻大踏步地朝着这边赶来,先是张弓搭箭朝着这边飞射两箭。

    “咻咻!”

    一箭对准了席君买,一箭对准了李承乾。

    李承乾猛地朝着一旁闪躲而去,弓箭射在地上,发出了‘叮’的一声,箭尾颤动几下后平静下来,而席君买则是伸手一捞,将射向他的箭矢死死攥在手中。

    箭杆上有着特殊的图案……李承乾瞪大双眼,他见过!

    虽然那件事情距离如今仅仅只有两三年的时光,但却好似一个遥远的回忆,一个谁都不愿意提起的禁忌。

    玄武门之变!

    旧太子,他的大伯李建成!

    而另一边,席君买已经伸手从地上随手抄起一把长弓,丢给李承乾,两人同时搭弓还射。

    李承乾强迫自己静下心神,将那杆熟悉的箭矢从泥土中拔出来,搭在弓弦之上,屏气凝神。

    “咻!”

    箭矢从拉的半开的弓弦中飞出,划过一个漂亮的轨迹,正好命中左边死士的胸口,而席君买则因为心神恍惚,已经失了准头,箭矢只是堪堪命中了另一个死士的腹部。

    李承乾又从地上捞起第二根箭矢,迅速弯弓。

    那死士捂着腹部,抬起头正欲说话,然而箭矢已经贯穿了他的喉咙,登时气绝。

    连发两箭之后,李承乾已经心跳如鼓,双臂无力了。

    如今的他本就才十二岁的年龄,能射出两支拉的半满的箭矢已经了不起了,更别说身上的疼痛还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

    噗通一声。

    李承乾扭头看去,刚才已经强撑着战斗的席君买已经坚持不住,摔倒在了地上。

    远方再次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

    李承乾咬着呀,一瘸一拐的朝着席君买走去,然后搭起他的一个肩膀,朝着树林丛中藏去,可没过多久,脚下的一个树枝就绊倒了他,李承乾一头撞在前方的石头上,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侯,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幸好没被发现,李承乾先是感慨了一句,然后迅速坐起身来,看向自己身上的席君买。

    还活着,那就行。

    经过了一夜的风吹,他身上的泥点已然干涸,原本的锦衣绸缎也不再保暖,反而如同寒铁一般,冷彻骨髓。

    李承乾望着仍旧阴暗的天空,沙哑的笑了起来,这次的亏是吃大了,他李承乾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又过了一会,李承乾这才缓过神来,将席君买身上的皮甲脱下,又将自己靴子中藏着的短匕去除,准备帮其先把身上的箭矢拔出来。

    这个时候这样做其实是很危险的,没有金创药,没有其他救助方法,甚至就连消毒的手段都没有,但李承乾也同样别无他法,不这样做,席君买更加不可能活着回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时代所用的箭头都是扁平箭头,刺入血肉后只要肌肉绷紧就不会失血太多,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往往身负数十创还能活下来的原因。

    但这个过程也很痛,昏迷中席君买忍不住闷哼起来,额头处满是冷汗,就算是在昏迷中,身体也忍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待到几根箭矢统统离体,脸色这才好看了很多。

    你把命卖给本宫,本宫也得对你负责才行。

    李承乾用短匕撕开自己的衣袍,简单的替席君买裹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就变成了流浪汉,虽然他之前的样子比流浪汉也强不了多少。

    等到全部忙完之后,他才抬起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几天前的时侯,他跟着自己父皇来到长安城外参加秋狩,途中因为未成年的缘故,所以不能和父皇一起,只好中途分开,却在半路上被一群死士袭击,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这里的环境是寒冷的,借助着已经蒙蒙亮的天光,可以看得见叶子上的寒霜。

    树林中灌木丛绵延如同鱼鳞密布,若是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划伤皮肤,远处的风景苍莽冷寂,树林与灌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将林子内外分割成两个极端。

    颇有一种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感觉。

    看来那些人已经走了。

    李承乾心里想到,但也并不排除他们只是虚晃一枪的说辞,目的是为了骗出藏起来的自己,只是这个可能性不大。

    因为自己毕竟还是一朝的太子。

    等到天色大亮之后,李承乾看了看自己身上只剩下半截的锦袍,叹了口气,将锦袍脱了下来,又弄来两根树枝,制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

    奋力将席君买放到担架上,李承乾拖着担架的一边,一瘸一拐地朝着来时的路途走去。

    几只乌鸦扑楞着翅膀从低空掠过,来到大树的枝条上并排立着,时不时的还低头互相梳理一下对方的羽毛。

    终于穿过了树林,来到了空旷的原野上,李承乾从怀里掏出一个铜哨,放在嘴边,用力一吹,铜哨骤然就发出了刺耳的响声,而再次耗尽了力气的李承乾则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空中的风云都好似为此变了颜色,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大地慢慢开始毫无征兆的轰鸣起来,刚开始还只是沉闷的雷声,紧接着轰鸣声开始越来越大,就连周围地面上的碎石都开始跳动起来。

    不远处的原野边缘骤然出现了一条黑线,紧接着黑线开始越来越粗,掀起了漫卷狂沙,尘土飞扬中,个个都是皮肤油亮的高头大马,凛冽的秋风不住的吹拂,将扛旗骁卒手中的旗帜吹开,露出了黑色旗帜当中红色的字体:

    “李”

    不是李世民的李,而是李承乾的太子六率!

    虽然李世民登基之后为了防止如今的太子故技重施,把太子六率的两万人硬生生削减到了六千,但这两百骑也是李承乾耗费无数心血亲手打造出来的,个个都是李承乾手里的宝贝,也是他以后的种子。

    为首的年轻将军脸上有止不住的忧色,不住的催促自己身下的黑马提高速度。

    远远的,那名年轻将军就已经看到了跌坐在地上如同流浪汉一般的李承乾,以及他身边躺着的一人,顿时更加心急如焚。

    距离李承乾还有三十米的时侯,整支骑兵队伍瞬间静止,整齐划一如同后世电脑上的复制粘贴。

    早早就被李承乾招揽过来的年轻将军翻身下马,一眼就看见了李承乾浑身上下的刮蹭伤痕,紧接着就是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好友席君买。

    年轻将军心中一惊,顾不得询问更多,立即奔驰到李承乾的面前,单膝跪地,恭声道:

    “末将高侃,参见太子殿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