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非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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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20 唯有剑声

    距离少年人们的争锋大比还有一段时间,这让枭寞忽然就觉得时间分外难熬起来。

    当一个人的可以确定的某个盼望就在他眼前的未来的时候,时间似乎都过得相对缓慢,因为他会一直停不下来地去想那个盼望,然后就导致每一个瞬间都流转得充实。

    一切都无趣起来,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他的眼睛全在竞山锋开始的那一刻,至于此前本属于他的许多筹备事宜,他都一股脑儿推给了下属,只负责签签字露个面而已。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无趣。

    有趣的事情不是那么好找的,对于他这个做尽趣事的家伙而言更加如此。

    思来想去,没什么好想法,加上代青昀那家伙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已经几日没有看见他了。

    他不想一个人去喝酒,于是百无聊赖在家休息的他走向书房,打算在书海中找找灵感。

    其实很多人都想不到枭寞这样一个贪图玩闹的人居然还是一枚真正的读书种子,虽然他常常自嘲附庸风雅。

    他的书房很大,所藏书籍种类也十分驳杂,一些摆放规划也并非全然按照作者或者内容分类。

    经典文学,泱泱史书,杂流小说,山川地理,鬼怪神谈,灵师法典,生物综述,乱骸分析,以及很多的武学经典,共存于此,确实显得广博。

    每当枭寞无聊的时候,他都会来书房静一静,即便不看书,也觉得别有韵味。

    在他看来,天下很大无奇不有,确实值得远游见闻,但他很懒,他觉得自己就喜欢偏安一隅在这怪石城中,每天看到的都是相识的人相识的风景,安安稳稳,甚至自己就是怪石的一点景色,从生到死,点缀百年,所以,既然脚步不长,那就读上千万卷书,也总该不枉了。

    他随手从散发出香气的古木书架上抽出一本名为《无尽海岛》他看过很多遍的书,书的作者正是大名鼎鼎的旅人宫如静,而当他随意翻开书中一页的时候,恰好看到了那则情节悲伤的“花零紫夭”,想像着那书中所描绘的凋零花瓣感应神意重回枝头的奇景,不禁有些神游物外了。

    无论贩夫走卒,文人墨客,公卿贵胄,还是江湖豪侠,只要是识得字的,大多都或多或少的看过旅人所写就的那些稀奇古怪又雅俗共赏的游记小说,既是消遣,也可增长见识。

    ——

    “我师父曾说,一辈子要是没个拿得出手的得意徒弟,自己再强也没什么用。”代青昀顿了一下,“我觉得他说的很对——我的师兄就是那个所谓的得意徒弟。”

    姬明雪喝着茶,静静听着。

    代青昀继续道:“我虽然不是,但我却走出了一条属于我自己的武道,并且更加绚烂,而师兄不过是在师傅的基础上扩展了一些罢了,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别样色彩的青出于蓝,是比不上我的独辟蹊径别开生面的——尽管师傅并没来得及看见。”

    听到这儿,姬明雪想起了那位飘游山主,然后就笑了,他当年的遭遇,也许跟代青昀算是差不多?不过想想,这世上能够踏出一条独有且高深的武道的灵师,真的不多,却又不少,世间生灵太多,所以不多,世间绝顶太狭,所以不少。

    “无论如何,我不觉得我比我师兄差,后来我听说师兄也死了——我不知道他在临死之前有没有收得一个得意徒弟,我只知道,我不想我死之前是那样可怜的场景,而且我很早就觉得我的徒弟可以是任何国家任何人,只要我看得顺眼,那他就是我的得意徒弟,哪怕他最后连最基本的青出于蓝也做不到也无所谓,哪怕他为了某些事情而欺师灭祖我也不在乎。”

    “先不谈李止,你觉得枭寞怎么样?”姬明雪问。

    “他天资过人,的确惊艳,除此之外却是别无他感了,我一直认为与枭寞做朋友是不错的,但枭寞并不是我所期待的徒弟的样子,而以枭寞的性格,能当他师父的,大概只有枭寞自己,因为他太聪明了,在他眼里,不用师父,他一样能玩儿的很好——事实也正是如此。”

    ——

    猫园内。

    初零已经能够舒活身体了——他估计这时候那个黑大个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没有庆幸,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份不深不浅的耻辱,因为自己并没有完胜对手。

    ……

    又是一日清晨。

    猫园众人像往常一样吃着初零准备的早饭,染剑华和枭千叹也照例是吃饭最不安生的,大肆讨论着名扬天下之类的或者各种天马行空乱七八糟。

    姬明雪初零李止三人已经习惯了,也懒得说什么。

    饭还没吃完,就有清冽剑吟响彻天地,染剑华和枭千叹几乎是瞬间就止住了话头,安静中,五人很快便步入悟道冥想的修行状态,沉浸剑声大道里,如痴如醉。

    等到剑声褪去,五人如梦方醒,立刻发觉自身的灵力已经凝炼很多,修为也坚实精进了,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前路道途似乎被更大限度地拓展开来,未来,他们将会走的更远。

    仅仅是闻听剑鸣,便如此,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四个少年皆看着姬明雪,姬明雪却茫然不知所谓。

    “那是道,是道啊……”姬明雪喃喃,“至高的道,那是道鸣啊……”

    少年们面面相觑。

    姬明雪忽然叹息一声,踱步园中,一首古调随风起。

    “且借天公一杯酒,自洒灵泽三千朵。

    且拓神域一页书,笑度人间八万世。

    且叹天公神域远,我辈空作上上想。

    且乐此间风邀月,不作空想作独欢……”

    这首古调,是一千多年前神落历初期,风王朝的主人界一生的妻子风邀月所作,描绘了界一生的济世思想且想而不得只好自我开悟的事,世人皆传说,界一生有神遇,所以得到了强绝的力量,可如今界一生与风邀月皆已故去,风王朝也成了风帝国,却再也没有人能去探究那虚无缥缈的神明之事了。

    诵末,姬明雪再次一声长叹,举头望天,神色无比寂寥,眼神中包含着无限的迷茫和向往。

    “这世上,真有神么……”

    ……

    代青昀独立山巅,回味着先前天地剑吟,只觉大道茫茫,也许自己眼中的顶峰,也不过是一生都在边缘徘徊。

    “天壤之别啊……过去,我以为,我是天……未曾想,我连‘壤’都不一定称得上……闻声如闻道,我似乎看清了此境前方的道路,再寻突破也许指日可待吧,可我却并不开心……”

    悟道修行的确给代青昀带来了喜悦,但紧随其后的还有无尽的怅然。

    “顶峰……究竟怎样,才是顶峰……”

    ……

    一场“剑声道缘”,一笔碧荒历史上的惊天动地,这一日,不论族类,世间所有的天纵之才,皆哑然无言,所有的锋芒傲骨,都敛藏自惭。

    万般皆下,惟有剑声,跨越万古,凭临穹顶。

    ——

    李翎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天色明朗,疏云飞鸟。

    少顷,她回身对静立一旁的那名面容秀丽身段修长的侍女道:“露泥,收拾一下,我们就要要离开这儿了。”

    露泥惊讶地怔了一下,然后很是不理解地问:“走?为什么忽然就要走?”

    “不走,就要死。”她神色从容,“死”字脱口而出,毫不避讳。

    露泥瞠目,很快稳定心绪,默默去收拾一切该收拾的东西。

    最先被她收入自己的界中的,是一座手工的风铃,造型漂亮,做工精细,以镂空金玉为铃,风过便是金玉和鸣,贵气又不失雅致。

    却也仅此而已了,并非灵师所看重的那些宝贵的灵物灵器类,也就只是凡俗的贵重物品。

    不过一想到这风铃竟然已经跟随主人有百年了,露泥就觉得一股古老的忧然气,真是无法想象这东西究竟有什么来历,能让主人这般看重。

    “小塘里的水月华要不要一起带走?已经可以看到芽儿出水了,再过一段时日,大概就又要开花了——我记得主人说过,咱们那色金蕊水月华挺稀少的呢。”

    “不必了。”李翎华想也不想,“那花不能离开这里,生于重岳,死于重岳,别处的地气,与其不符。”

    露泥又是一愣。

    “难道,难道我们要离开重岳?”露泥有点儿不敢相信。

    十三岁的她,还从未离开过怪石区域,在她的认知里,一亿八千万跋山河的重岳王朝都已经广阔到不敢想象,更别说重岳之外了。

    而离开重岳,太梦幻了,就像一只一辈子都还没离开过某片山林的小兔子,忽然间,不仅要离开,还要冲上云霄,更要穿破苍穹!

    “对。”李翎华淡然,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啊!”露泥失声,“重岳已经那么大了……咱们要去的地方得有多远啊!”

    李翎华笑道:“我听闻,碧荒极北,有一方冰雪帝国,美妙绝伦,奇异非常,据说须牙就是自那里诞生——我们去看看,怎么样?”

    露泥展颜,带着少女独有的稚嫩可爱,“主人要去,那就当然要去咯。”

    语气里全是信任,似乎千山万水,信步可过。

    ……

    门前。

    “收拾得差不多了吧,露泥?”

    露泥如一只轻盈蝴蝶,原地转了个圈,周身除了衣服,不见他物。

    “收拾好啦。”露泥笑道,“都在我的‘界’里面啦!”

    “那就走吧。”

    两个身影,开始向那座遗弃日久的猫园前行,都不曾回头看一眼身后这个居住了十年的所在。

    并非天生寡情,只是李翎华习惯了漂泊,露泥则是眼中只有自己的主人,主人在,家就在。

    “如果不走,真的会死吗?”路上,露泥问道。

    “当然。”李翎华说得轻描淡写。

    “到时候怪石的人都会死吗?”少女又问,语气里充满担忧。

    “大部分会——少部分,会像你我一样,离开这儿。”李翎华耐心地说,“而且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在那之前离开,而他们在那之时。”

    “总之。”李翎华笑起来,意味深长,“不离开,或者不能离开的,都要死。”

    “绝没有例外吗?”少女继续问。

    “也许有。”妇人道,“但那必须是负有大气运且自身实力强绝的人,缺一必死——而这里,绝大部分人,两者都缺。”

    ……

    在碧荒极南处,紫月天使旗迎风猎猎,狂隼日夜盘旋啸鸣,战剑已经半出鞘,握剑的手青乌僵硬,战弦已经微烫,乱世杀歌将起,沉伏千年的黑暗已然苏醒,空洞的眼眶凝视着整个碧荒。

    碧荒仍一无所知。

    ——

    小路小,相貌平常农夫打扮的糙汉子与那名年纪稍大却依旧风采照人的带着一名侍女的美妇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二人皆略做停留。

    两个深不可测的人物进行了一场短暂的灵识交流。

    “十年了吧?”他问。

    “今日,便离去。”

    “来此何为?”

    “救人。”

    “嗯?”

    “呵。”李翎华轻笑出声,不再驻足。

    代青昀皱紧眉头,觉出一丝不详,却又觉得无迹可寻。

    ——

    李止年纪不大,想事情却能够想很远,姬明雪都说他可怜——在最该是鲜衣怒马抖擞精神的年纪,却要如此劳力费神地为以后作种种艰难筹划和努力。

    可怜二字听着刺耳,却是实打实的实实在在——可不就是如此么!

    否则为什么自己每天会拼了命的练枪?看得染剑华那样惯说大话而混不吝的人都要皱眉称上一句“厉害”。

    倒是初零却并没有李止这样拼命的外相,但是李止深刻明了,恐怕初零比自己更可怜。

    相比较于自己至少还能看着父母留下殷殷嘱托后安稳离世,初零才真正算得上“一夜之间老少亲族皆死于非命,至亲之间来不及说出遗言便转瞬永隔”的可怖境地。

    每当看着初零冷漠的神色,他才觉得初零比自己可怜,同时也是个绝对可怕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