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共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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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岁那时的记忆已经全然淡化,但他依然记得这里大致的模样。十几年过去了,这里依然是一片破败荒凉,村里的人还少了些许。

    他大概记得家的位置,那是乡道的尽头,再向深处行走便是荒原。房子依旧黑漆漆的,挂满泪痕般的霉迹。门口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可能略比他小三四岁。他满面灰黄,手里还握着块煤,弄得他全身都散发出黑色的味道,命运的味道。

    “请问里面住的是林先生吗?”

    青年警惕地瞥了他一眼,随意地点点头,因为每一间房子里住的基本都是林先生。

    “我是他朋友的儿子,来拜访他送点东西。”

    青年没理他,好像是默认了他可以进去。

    林潼揣好挂在腰间的匕首,心跳开始加速。

    卧室里满是焦黑,仿佛这间屋子就是煤炭盖出来的。炕上睡着一个人,盖着花被子,背对着他,那是他的父亲。

    “爸。”

    父亲浑身一颤,立刻转过身。

    “你是谁?”

    林潼没有回答,只是摘下头盔,死死地盯着父亲,尽量不表现出任何异样,像是在逼着他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父亲脸上多了一大块伤疤,与其他皱纹融在一起,像一块黄色的树皮。

    父亲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他身上笨重的防辐射服,眼神里抑制不住地散发出一些慌张。林潼看得出他根本没料到来找他的会是自己的亲儿子。

    “你还活着?”

    林潼内心的怒火突然旺了一下,但还是被屋外吹进的西北风所浇灭。他笑了笑,坦然地回答: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父亲像是在求饶,像是在妥协。他像个乞丐一样笑着,用最后的生命讨好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你这一趟来,要跟我说些什么呢?”

    林潼走到他身旁,坐在炕上,让这件防辐射服上的污染物浸染父亲的床垫。他仍然没有露出凶恶的神色,但此时父亲的嘴唇像是肿了异样,紫得恐怖。

    “别怕我,爸,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过去的那些再也不会发生了。”他伸出手,轻轻掖好父亲的被子。回到这里,他只想看看这些年来父亲对待他的态度有没有改变,只为看看自己将来的命运,只为看看自己是否已经回来。

    父亲脸上的惊慌是少了些,但依然抑制不住地颤抖。父亲笑了。这次像是欣慰的笑。

    “儿子,但愿你能原谅我的罪过。”

    林潼轻轻点点头。“我并没有恨你,”他猛然觉得自己好虚伪,“我知道你一直爱我。”

    父亲叹口气。“我们本来可以在一起过日子的。儿子,不是我想赶你们走,是这个世界逼着我们分离。病与死,是我们之间最深处的隔阂,也是我们之间一切苦与痛的起源。”

    林潼沉思着,他不想就这样被父亲的话洗脑,但好像事实确实如此。他点点头,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现在,”林潼说,“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选择把我赶走吗?”

    林潼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脸,渴望从中找到答案。然而父亲并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慈祥地看着他,端详着他的面容。

    “林潼,”耳机里传来上校的声音,“接到上级命令,我们师待会有重要任务。我命令你在五分钟之内立刻动身,现在立刻结束任务。”

    林潼开始颤抖,然而父亲却不颤抖了。他被父亲驯化了。他承认自己是个孩子,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被看透。他伸手想去拔出腰间的匕首,手却放在握把上一动不动。

    “爸,我休息五分钟,就五分钟。”

    父亲指了指角落里摊开的席子。林潼避开父亲的注视,面对墙角躺下。风在屋子里打滚,他蜷起身子,环抱住膝盖,但头上却依然凉飕飕的。他挪了挪,身子顶在墙上,头则顶在墙角里,像顶在母亲子宫里的孩子。

    他睡不着,他没想着睡着。睁开眼,他看见焦黑,深不见底,像是被战火烧焦的地平线,被战火烧焦的废大陆,过去的一切灿烂和繁华如今只遗下万里贫瘠,欧洲、亚洲、美洲、非洲……他伸出手放在凉席外,放在黑色的地板上,闭上眼,感受这世界的温度、颤抖与呼吸起伏。听着地母的哀嚎,听着天父在哭啸……

    他听见命运在呼唤。

    林潼憎恨这焦黑也抚摸过无数次,却从未感觉如此温顺平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