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皇妃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在地下转着圈，两手比划着，正要把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大讲一番。突然看见老夫人就像被雷劈了一般，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再一看其余众人，包括奶妈在内，也都是这个表情。

    “诶？你们怎么啦？”皇妃奇怪的问道。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老夫人半晌回过神来，看着皇妃问，“你从哪里学的什么小学，大学？”

    老夫人所说的大学，指的是四书五经里的《大学》。在古时候是科举考试中的命题书和教科书。只有求取功名的孺子才会攻读这个。而一般女子，就是有条件的大户人家的女儿也不过只是读个《女戒》，《女训》，等所谓女四书，让她们学会顺从，知礼，说出去不是睁眼儿瞎罢了。何曾有女子学习《大学》的？老夫人初以为皇妃是在吹嘘，可听皇妃说的那些，她除了小学，大学，没一句能听懂的。再看皇妃说话那神情，侃侃而谈，指天画地的，哪有半分女子模样？

    “在学校里呀？”皇妃没看出老夫人一脸惊惧。还俏皮的一歪头道。

    这学校又是什么东西？

    老夫人一头雾水，环视左右，却见一旁的婆子又在窃窃私语，顿时陡生一股怒气。要知道老夫人是最注重体面的，一辈子最怕落人褒贬，被人说三道四。谁知儿子是儿子，孙子是孙子，没有一个给她争气的。现在又出来这么一个神一气鬼一气的皇妃！这才刚好了几天啊！就又神神叨叨的吓唬人。让这府里成了全朝歌的话柄，这让一向刚强的老夫人如何受得？于是一顿拐杖喝道：“那个谁！你们每日是怎么看着皇妃的！皇妃如此疯疯癫癫的怎地也不叫个大夫来瞧瞧？！由着她胡言乱语的，成何体统！”

    “紫玉，皇妃可是时常这样？”奶妈心里着急，一时顾不得别的，出声问道。

    “皇妃……这些时还好啊？”紫玉慌道，“夜里睡得也好，也不怎地说梦话。”

    “那怎地又疯成这样？”老夫人道。“你们也都瞧见了，她那副样子，活像是……活像是……”

    老夫人回想着皇妃刚才那副样子，古怪之极，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却见皇妃猛地一抡胳膊，叫道：“我没疯！你们才是疯子呢！你们都是疯子！”

    “老夫人，皇妃这怕不是真的疯病发作了吧？”旁边的一个婆子附耳对老夫人说道，“这疯子都是这样，越是疯子越是说自己没疯。”

    闻听此言，老夫人倒放下心来。跟婆子相视苦笑。原来只是疯病发作，不是有别的什么幺蛾子。这就好，这就好。皇妃疯癫这是全朝野都知道的事实，所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请个大夫来瞧就是了。所以，老夫人一阵放松，看着皇妃的表情就像看着个不懂事的孩子，或者是残障。知道对方有缺陷，所以格外仁慈宽容。包括众人也都是这副表情。

    皇妃虽看不出她们表情里的内容，但也觉得她们表情古怪，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又叫道：“我没病，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她歇斯底里的叫着，跳着脚，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正叫得痛快，忽然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道：你这样不行。你越是这样，她们越会觉得你就是个疯子。

    乱蹦乱跳的皇妃顿时呆在当地。满脑子搜寻着，想找出这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紫玉最先看出皇妃的异样，这样的情形她见过好几回了。她蹑手蹑脚的走到皇妃身边，小声叫道：“皇妃，皇妃？皇妃醒醒，别怕，奴婢在这里呢。”

    老夫人她们这时才看出不对来。看着皇妃呆若木鸡，像是魔怔住了，又见紫玉小心翼翼的，当下也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着皇妃。

    皇妃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怔怔的看着紫玉，只是说不出话来。

    “皇妃不怕。老夫人也在这儿呢。再没人会说你是疯子了。”紫玉看着皇妃那茫然无措的样子，眼眶顿时就红了。想到皇妃这一直多灾多病的，好了还被人说是疯子，心里那份儿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只是还记着老夫人的忌讳，才强忍住了。

    老夫人见此，也是有些懊悔。皇妃毕竟还是花信之年，正是爱美要好的年龄，换作是谁也不会愿意被人说是疯子。再说了，好端端的谁愿意疯疯癫癫的啊？那不是有病吗。她怨忿的瞅了哪个说皇妃疯发作的婆子一眼，说道：“罢了。日后当着皇妃，谁也不许再说疯癫两个字！”想了想，又道，“便是皇妃不在跟前，也不能说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以后提都不许提！违者出府！”

    奶妈一直在跟着紫玉抹眼泪，听到老夫人这话，这才抽噎着说道：“皇妃这是急火攻心，一时迷住心窍了呀。可怜她现在只是跟个孩子一般，哪里会为自己辩解啊！”

    老夫人被她说的心酸，再看皇妃还是怔怔的。心里不由有些后怕。皇妃这才刚有些好转，若真是急火攻心，再生出什么毛病来，那她岂不是自找麻烦？再一想，皇妃现在连为自己辩解都不会，却想着要给皇子竞选行首帮忙，这也真是难能可贵啊！足以说明这孩子是个热心肠，心眼儿不坏。想到此，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那谁，你回去要好生劝解皇妃，就说婆子们不懂事，乱说话，我已经责罚她们了，日后再不会有人对她说三道四的了。让她消消气。唉！这孩子，气性也是太大了。”

    那个说皇妃疯病发作的婆子吓的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也像李婆子一样，被老夫人赶出府去。

    第二日一早，老夫人刚吃过早饭，就过来了东府。她这一夜越想越觉得皇妃可怜见儿的。你想啊，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爹妈疼的什么似的，如珍似宝的长大。若不是嫁到这府里，还不一定能得这病呢。依义王和应皇子这般的处境，谁敢说皇妃不是跟着他们受的连累？这也罢了，她还百般不待见人家孩子，每每见了都没有个好脸色。不是凶就是斥责。昨日险些又酿出祸来。想到皇妃百口莫辩的那小模样儿，老夫人拍着大腿直骂自己是老糊涂。天一亮就让韶华翻箱倒柜找出一条项链来，拿着来到了东府。她知道皇妃喜好这个。

    却说皇妃睡了一觉，早把昨日的事情忘的没影儿了。一看见老夫人进来，就睁大眼睛道：“奶奶？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吃过早饭了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老夫人看着皇妃依旧是心无芥蒂，真有些以德报怨的样子。心下越是愧悔。可面上却还是如常，甚至还刻意冷着声音问皇妃：“夜里睡得可好？”

    “好呀！”皇妃把沾了芝麻酱的勺子放在嘴里抿着，歪头看着老夫人。她最近特别喜欢吃芝麻酱，用筷子，勺子，一㧟就是一大口，吃在嘴里，那种饱满香甜的口感，让她觉得特别满足。

    “没心没肺。”老夫人心里宽慰，嘴上却道。

    “嘻嘻，没心没肺，活着不累。”皇妃说着，舀了芝麻酱递在老夫人面前，“你要不要尝尝？可香了。”

    “这是什么吃法！”老夫人嫌弃的躲开道，可鼻子里闻到了芝麻酱的香味，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可老夫人是做了一辈子的贵夫人的，哪里会这样不讲究，死活不肯张口。

    “没口福。”皇妃只得作罢。

    老夫人习惯了她这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也不以为杵。只待她吃完后，才叫韶华把东西拿出来，递给皇妃。韶华细心，知道这东西贵重，便用一块手巾细细包裹着。皇妃接过来，觉得沉甸甸的，便随口问道：“这又是什么啊？不会又是项链吧？还包的这么紧。该不会又是什么祖传的……”

    皇妃本是调侃的语气，想说不会又是什么家传的宝贝吧，手巾打开的那一刻，她眼睛一花，整个人就呆住了。嘴巴张成一个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老夫人看她这模样，也不知道她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觉得自己这么巴巴的给人送上门来，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便自己说道：“一早起来，韶华收拾东西，我才看到这个。哎呀，这些东西实在太多了，放在那里都要上锈了。就想着……”

    就在这时，猛听得一声尖利的长啸：“啊！！！！！……”声音绵长不绝，高亢刺耳，闻者无不侧头捂耳，眼睛紧闭。等着那声音过去。

    偏院里，撒子正在驯鸟儿。他打开鸟笼的门，在手掌上放了几粒黍子，口中吹着口哨，引着小鸟上他的手上来。那小鸟已经被驯了好些日子了，可还是躲在后面，不敢出来。可架不住又被饿了好几天，看见黄澄澄的带壳黍子，忍不住一步一步的出来，眼看就要走到大麻花的手上来了。这时只听的一声尖叫，穿墙而过，破空而来，吓得那小鸟扑棱棱一下飞走了。大麻花眼看到手的鸟儿飞走了，气的仰头大骂：“这是谁啊！一大早起来嚎什么丧！”

    ——由此可见，皇妃这一嗓子的威力。

    却说皇妃屋里，老夫人一手捂耳，一手抚胸。若是那叫声再迟些停，只怕老夫人也该叫大夫了。皇妃直叫的嗓子干痛，这才停住了，空空的咳嗽起来，

    “这又是怎地了？”老夫人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问道。对这个皇妃，她真是无奈。恨也不是爱也不是。才说要对她好些，她这就又鬼哭神嚎的，她这把年岁了，哪里能吃得住这般折腾啊！

    “老夫人，皇妃这是喜欢。”紫玉了解皇妃的性子，忙替她回道。

    “喜欢？”老夫人看着皇妃，喜欢不是该笑吗？像上回那样，甜甜的说，奶奶你对我真好。怎么会喜欢成这样？

    “这是……传说中的火油钻吧？啊？”皇妃不可置信的看了老夫人一眼，又赶紧看住了手里的项链，好像一眼不看，它就会跑了一样。

    “什么火啊油的。”老夫人傲娇的撇着嘴道，“这是金刚玉！俗话说没有金钢玉别揽瓷器活。便是指的是这个。”

    这就对了。皇妃听过的这话叫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可是，这是个什么家庭啊？怎么随手拿出一件东西来都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宝贝？想当年，她为了买一粒三十分的钻戒，足足省吃俭用了大半年！谁能想到幸福来得这样突然，她竟能拥有可遇不可求的火油钻。皇妃把项链捂在胸口，忍不住又要狂叫。

    老夫人见状忙道：“罢了，你若是喜欢，这些个东西有的是，只要你听话，日后都是你的。”

    说话间没有留神，被皇妃扑上来就在脸颊上亲了一下。老夫人的心猛地蹦了一下，那么鲜活有力，以至于整个人都跟着一激灵。印象之中，好像只有小时候被姆妈这样亲过，再就是新婚燕尔，跟……，往事像潮水一样袭上了老夫人的心头。那些她以为早就忘却了的，幸福的，甜蜜的，过往。她活得太久了，以为自己这颗心早已是死水一潭，没曾想在这一刹那间，它就又活了过来。

    屋里众人都被皇妃的举动惊呆了。那可是老夫人！最讲究规矩礼数的一个人，怎能受得了被人如此轻薄。见老夫人坐在那里不动，显是被气得怔住了。奶妈忙对皇妃说道：“皇妃不可无礼！还不快向老夫人认错。”

    “我怎么啦？认什么错啊？”皇妃不解的看看奶妈，看看老夫人，再看看紫玉，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你怎的能对老夫人……”

    奶妈说着狠狠的瞅了皇妃一眼。却听老夫人道：“罢了。”老夫人平复下内心的涟漪，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大度，说道，“皇妃现下的情形，不能以常理度之。日后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由着她罢。可竞选行会首领不是儿戏，切不可让她去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