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鱼贯而入，端盘的捧碗的，很快就摆满了炕桌。揭开保温的盖子，只见当中放着只海碗，里面全是肉，连肉带骨满满的一大碗。四周分别是一只只比海碗小不了多少的盘子，同样是满满当当。

    满桌看不见一丝绿色，只有扑鼻的羊膻气。

    “这是什么呀？”她掩鼻后退问道。

    “这是手把羊肉。皇妃以前最爱吃这个了。皇妃病了这些日子该是好好补补了。”紫玉说着麻利的在碗碟之间这个抓一点，那个舀一点，嘴里还说道：“来，皇妃，多吃一点。”

    她依旧掩着鼻子躲的远远的，连声说道，“拿走拿走！我才不吃呢！”

    这里好像除了肉食之外再没有别的食物了。这一大清早的，她的肠胃功能还没苏醒呢，就吃这大鱼大肉的，——当然没有鱼——她真有些不适应。

    “皇妃你先尝尝。就尝一口。”紫玉拿出哄她吃药的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举着筷子说道，“好香啊！皇妃你以前最喜欢吃的了。”

    “嗯！”她还是摇头。她以前最喜欢吃这些？打死她也不信。

    “那皇妃还想不想吃西瓜了？”紫玉做出生气的样子说道。

    她赶紧点点头。

    “那就吃一口，若是皇妃还是觉着不好吃，那奴婢就马上把这些都端走。”

    紫玉说着又把筷子递了过来，她放开鼻子小心的闻了闻，随即就干呕了一声赶紧又捂住了，摇头大叫：“拿走拿走拿走！打死我我也不会吃这个的！赶快拿走！”

    说着又是一顿乱蹬乱踢。紫玉见状，赶紧一把把炕桌端了起来，才没被她一脚踢翻。

    两个机灵一点的丫头忙过去接过脑袋手里的桌子，送到里屋门口，被外屋的丫头接了出去。

    紫玉只得又吩咐下去，让做了皇妃喜欢吃的清淡素食端了上来。皇妃看着还是不大感兴趣，但总算乖乖的吃了起来。可没吃两口就又抱怨道：“都没有蔬菜。”

    “皇妃怎么越来越难伺候了？”站在紫玉身后的灵儿小声说道。

    紫玉怕皇妃听见，只斜了她一眼。

    “本来嘛！”灵儿不服气的说道，“皇妃以前是脾气不好，但好歹别的上好对付。现在却诸多挑剔！又嫌枕头硬，又是嫌床硬，每天睡觉都得抱怨半天。这又说没有蔬菜。有肉谁还会吃菜啊！穷人家里才顿顿都吃水煮菜呢。”

    紫玉听着，不禁想起小时候，她娘为了让一家人吃饱肚子，真是绞尽了脑汁。粮食金贵，顿顿饭都全靠菜来充数。什么树上的榆钱，地里的野菜，紫玉什么没吃过啊？现在想起那绿汪汪的一碗，还觉得恶心。

    “灵儿说的对。皇妃以前是无肉不欢，可现在却守着一桌子肉不吃，要吃什么蔬菜。平日饭菜里稍微多放些油，就嚷嚷着腻。怎地病了一回，口味竟大变了？”雀儿也道。

    紫玉正待呵斥两人，却见皇妃伸着懒腰说道：“吃得好饱啊。”

    “不能在饭后伸懒腰。”紫玉忙上去道，“小心抻着。”

    “啊？这又是什么说法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她不以为然的说道。

    “这是西府老夫人说的。”紫玉说道。“老夫人最讲究这些个礼仪了。皇妃身为皇家媳妇，自然更得注重举止仪表了。这样大伸懒腰多不雅观啊，会被人笑话的。再说，这也对身子不好啊。”

    “哪有这种道理！”她强辩道。“伸个懒腰怎么会抻着呢？”

    “怎会没道理呢？先不说雅观。皇妃你想啊，人吃饱了饭，肚子本已撑得满满的，你再使劲一抻，是不是就会抻着？是不是就会肚子疼？”

    紫玉要去做老师肯定会是个好老师，这番话深入浅出讲的既形象又具体。听的她不自觉的摸了摸肚子，果然好像有点疼。

    “这才对嘛！那皇妃你要记住了，以后再不能这样刚放下碗就伸懒腰。”紫玉继续说道，“还有，吃东西要慢，细嚼慢咽。每夹一口菜以后，都要放下筷子。停一会儿再拿起来。还有，嘴里吃着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再喜欢吃的菜，也不能紧着吃。每道菜不能超过三口。”

    “啊？”皇妃又拖起哭腔来，“这么多，我怎么能记得住嘛！”

    紫玉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就过去抚了抚她的头，柔声说道：“也没让你一下都记住了。你放心，不管去哪，奴婢都会跟在皇妃身边的。到时候自会提醒你的，不用皇妃操心。”

    “哦。”皇妃应道，却依旧闷闷不乐。吃个饭规矩都这么多，怎么能吃的香嘛！

    别的丫头都下去吃饭了，只有紫玉和雀儿留下来，忙着给皇妃打扮。

    皇妃吃饱饭，困意又来了。东倒西歪的坐在床榻前的杌子上，紫玉让她抬头，她就抬头。紫玉让她伸胳膊她就伸胳膊。紫玉往她脸上抹东西，她就撑着脑袋不动。只有在她们揪疼了头发的时候，才叫一声。

    总算听见紫玉说道：“好了，皇妃。你看看你有多美啊！”

    皇妃的觉也醒的差不多了，就睁开了眼睛。却被眼前的东西吓得差点跳起来，“什么鬼！”

    “皇妃！”紫玉嗔道，“你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好好看看。”

    紫玉端着铜镜又往她眼前凑了凑。

    “啊！鬼呀！”皇妃又是一声惨叫，连滚带爬的要往开躲。

    “皇妃。”

    “皇妃！”

    紫玉跟雀儿两个人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拉她。

    皇妃却闭着眼睛，仍是声嘶力竭的叫喊着。

    “皇妃……”雀儿又要哭了。

    “快把那镜子拿开！”紫玉叫道。虽然又惊又急，紫玉还是没乱了方寸。知道皇妃这般跟那面铜镜脱不了干系。

    “不怕，不怕。”紫玉上前揽住皇妃安抚道，“镜子拿走了，没有了。”

    皇妃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看紫玉，又看看雀儿。见她们两个都没变。这才放下心来。大口的喘息着。

    “皇妃别怕，皇子一会儿就来了。你要不要先靠着歇会儿？皇子来时我再叫你。”紫玉轻声道。

    紫玉扶着她走到床边，雀儿赶紧把被子叠好靠在床头，方便皇妃躺靠。两个人都护着皇妃的头，以防满头珠翠扎着皇妃。

    皇妃只闭着眼睛。才刚有了一点的熟悉和安全感，被刚才镜子里的那张怪异陌生的脸抵消殆尽。她并不知道自己本来长什么样，但是肯定不是那个样子。她确信。怎么去形容那种恐怖的感觉呢？就好像你忽然发现你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或者，感觉上，你还是你，但人却是另外一个人。就像是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面，行动思想都是你，但是身体不是你。这样说能明白吗？像是被包裹在人皮面具里面，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心里再膈应也不能除去。你感觉痒，挠的却是别人的身体，你洗澡，抚摸，触碰，都是在跟另一个人进行身体接觸。——一个跟你一样的女人。

    皇妃又没命的嚎叫起来。

    “皇妃！”

    “皇妃！”

    紫玉和雀儿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的拉着皇妃，想让她冷静下来。

    “皇妃这是又怎么了？”皇子在门口听见声音，紧走两步进来问道。

    “皇子。”紫玉和雀儿忙俯身下拜。

    “不必多礼。”皇子一摆手道，“快说，皇妃这是怎么了？昨日夜里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啊，皇子。”紫玉强忍着抽泣说道，“今天一早皇妃还好好的，胃口也挺好，早饭吃的比平日里都多。就在刚才，奴婢们给皇妃梳洗完，皇妃突然就哭叫起来，奴婢们怎么也哄劝不住。”

    “就是那面镜子！”雀儿道，“皇妃就是在照了镜子后，才……”

    紫玉看了雀儿一眼，雀儿忙住嘴低下了头。

    “镜子？”皇子道，“什么镜子？”皇子问。

    “就是……”雀儿看着紫玉，见紫玉没有制止，这才过去把铜镜拿过来，递给皇子。“就是这面铜镜。”

    皇子拿起铜镜照了照自己，没什么特别呀？再看皇妃，正拼命的躲开脸，像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和恐惧。

    皇子盯着皇妃，好一阵没动。像是在辨别皇妃这情绪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许久才说道：“皇妃，不怕。有我在这儿呢。”

    说罢坐在床榻边上，伸手揽住了皇妃。

    皇妃抬起满是鼻涕眼泪的一张花脸，看着皇子。嘴角慢慢的向下一弯，又哭了起来。

    “哦，不怕，不怕。”皇子忍不住轻抚着她，嘴里对紫玉说道。“把皇妃头上这些东西都取了吧，再换身衣服，洗洗脸。皇妃想是累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可……”紫玉飞快的瞥了一眼皇子，低下头道，“皇妃还要过去给老夫人请安呢。”

    “都成这样了，还请什么安？”皇子不觉提高了声音，转而又道，“老夫人那边你们就别管了，我自会过去说的。”

    “是！”紫玉忙俯身道。使了个眼色，叫雀儿过去，两个人七手八脚的把皇妃头上，耳朵上，颈上的零零碎碎拆解下来，放在床榻边上的一个箱笼里面。

    皇妃自己把绷得紧紧的发髻也拆散开来，甩了一甩头发，这才吁了口气。觉得略微好受些了。

    床榻边的三个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妃的举动。尤其是紫玉。这样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

    “皇妃。”紫玉看了一眼皇子，小声的提醒皇妃，“要让奴婢重新为你梳头吗？”

    “嗯……！”皇妃摇头。

    “可这样……”

    “行了。”皇子打断了紫玉的话，“由着她去吧。”

    “可要是让外头的人看到了，又该说三道四了。”紫玉见皇子也是这般不知轻重，不由说道。

    “以后这里屋除了你们几个，别人一律不准进来。”皇子道，“再物色几个老实本分的丫头，在外屋候着，对外只说，皇妃还不大好。需要静养。”

    “是。”紫玉虽然不大情愿，可还是屈膝应道。

    “那皇妃就先歇着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皇子站起身来。

    “嗯。”皇妃扁着嘴应道。那模样楚楚动人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知道了皇子跟自己的关系，再看他这样维护自己，不觉对皇子也生出依赖之情来。

    皇子忍不住又道：“不怕，好好睡一觉，醒来便没事了。”

    “你们好好照顾皇妃，把那面镜子，”皇子说着看了看皇妃，放低声音对紫玉雀儿两个说道，“拿到外面去。包括这屋里所有能照的见人影的东西，都拿出去。我一会儿会请胡太医过来诊脉。”

    “是。”紫玉和雀儿两个应道。

    皇子一出内院，就打发人去向义王禀报。义王本就准备让胡太医来府一趟的，闻听皇妃好端端的又发起疯来。赶紧就让去请胡太医。

    胡太医虽是称病在家也听说了皇妃的事。可他只当是谣言。死活不信。人是他亲自看过的。气绝身死也是他亲自下的诊断。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作为这英朝最具权威的太医，他如果连个死脉都能诊错，岂不是浪得虚名，枉顾了上至圣上下至朝臣这么多年的信任？还让他以后怎么在宫里宫外的走动？可此事越传越甚，不像是谣言，胡太医心里也不免有些不踏实起来。这一日正在家中跟夫人谈论此事，下人进来通报道：“老爷，东王府应皇子来了。”

    “快快有请。”胡太医赶紧站起身来说道。

    待夫人避进了里屋，胡太医方出来迎至门口。

    “听说老太医前些时日也是身体欠安，不知现在可好？”皇子进门施礼后问道。

    “皇子快请。”胡太医伸手扶住应皇子，请在上座坐下。这才说道，“好多了。有劳皇子挂念。”

    “听说皇妃已然醒过来了？”寒暄过后，胡太医率先问道。

    “是啊，老太医。”皇子答道，“应祯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还请老太医再过府一趟，亲为皇妃诊治。”

    “哦？”胡太医坐直了身子看着应皇子问道。“皇妃可是有哪里不好？”

    “不瞒老太医，皇妃自醒来以后，一直懵懵懂懂的，像是谁都不认得了。应祯听说老太医身体欠安就没敢劳烦老太医，只让铺子里的大夫过府瞧了瞧。大夫们说是皇妃气血上逆冲坏了脑子，故一时有些记忆失常。过些日子自会康复。可皇妃当日便又昏迷了过去，醒来后，看着像是更厉害了。尤其今日，一时之间突然便又发作起来，看似异常惊恐。不知是何原因。”皇子对胡太医拱手道，“还得有劳老太医了。”

    “好说，好说。”胡太医颔首道。“只是不知皇妃……体貌可有异样？”

    “依应祯看来，体貌形态并无异样。”皇子道。

    “嗯！”胡太医点头。心里的疑虑却更甚。遂起身说道，“皇妃病情紧急，老朽就不留皇子久坐了，还请皇子先行回府，老朽随后便到。”

    “有劳老太医了。”皇子躬身道。

    “皇子请。”胡太医亲送皇子至二门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