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惊秘(二)
修罗天排云低回,乌云终于将天空全然遮住,不再见得一丝光亮,整个界天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柔荑的心仿佛也遁入了黑暗,找不到一点亮光。为何而生?为何而来?为何而终?一切,都如陡然踏空,找不着方向,找不到去处……
式微在黑暗中轻轻的活动着周身的关节,因着光明的消失,影子不再存在,“含沙射影”自然也失去了功效。他已然能自由的活动,只是站了很久,全身上下都已经僵了。他一边活动,一边注视着柔荑。虽然在一片漆黑中,然他的眼眸中却射着闪烁的绿光,依然将暗黑中的一切看得分明。柔荑的表情实在值得好好的欣赏,那是连悲伤痛苦都被一并抽取掉的顿然呆却的神色,因她已不知道如何去悲伤,如何去痛苦,因着那一份悲伤和痛苦仿佛也不是她的。原来她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一个扯线的木偶。线的终端,捏在式微的掌中。
式微缓缓走近她的身边,伸手***着她的头,如同慈祥的父亲爱怜着幼弱的女儿。
柔荑木然抬头,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式微笑道:“如果不告诉你,我一早就被愤怒的你杀死了。我只是要争取一点时间而已。现在,却是你捏在我的掌心中。”
柔荑轻轻的应了一声,眼神中一片空洞,仿佛失去了精魂和神髓。
“你已经替我杀了天狼,不错,不错……”式微并没有在紫氤氲中看到后来的情景,只道天狼已死,“留着你,也不过是徒剩一个躯壳,不如杀了你算了。”式微淡淡的笑着,举起手掌,便待落下。此时的柔荑更无半点闪避的能力,也没有闪避的想法。
手掌落下时,式微竟也有了刹那的犹豫,毕竟,杀了她,仿佛是将自己精心制作的偶人,亲手毁去一般,终究有些不舍。
便在这刹那间,式微感觉到眼前似乎有雾霭朦胧。
“黑暗中怎么会有雾霭?是我失血过多眼花了吧?!”式微如是想着,手掌终于断然的落下。
鲜血,如同桃花般盛开,鲜艳欲滴。
在盛欢的桃花中,式微看到柔荑仰面的笑容绽放。笑容如同桃花一样的娇艳。
“她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就好象……好象当年我第一次在魔域中发现她一样……”式微心中一动,隐隐感觉到有些异样。
柔荑轻拢着长发,微笑着起舞。
式微惊愕的看着她。头顶中了他一掌却可以完好的舞动着,这怎么可能?
飞舞中,鲜血顺着头发的飞扬也一起飞扬起来,然落下时,已不再是点点的鲜血,而是飘摇的花瓣——真正的花瓣——嫩红、轻薄。
式微在花瓣雨中看到的,是柔荑灿烂的笑容,不是这个柔荑,是五百多年前,那个魔帝的妻子、那个天狼的爱人。
“那时的我,只是不足道的小卒。我在人群中看到高台上悄然独立的她……我魂飞魄散,我不知所措,我觉得我的脑中轰然作响。如果她可以对我看上一眼,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也心甘情愿,可是我,只是个无名的小卒,她根本都不知道世上有我这个……然我却眼睁睁的看着天狼跃上高台,将她带走。那个天狼!为什么他可以得到她?为什么她要爱上他?”
想到这里,眼前渐次呈现出当年的情景,式微双颊的肌肉微微牵动,心头有说不出的怒意,直将牙齿咬得乱响,几欲碎裂。
“天狼!”他对天狼的恨,不只是如今的魔界之争,更有潜藏在心底许多年的切齿的夺爱之痛。这痛虽然莫名,却格外刻骨。
“我明知道我配不上她,可是她,也不可以给别人夺去!任何人,不管是谁!”
“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这个柔荑,她的神韵象极了当年的她,于是我将她收为弟子,我将她变成了又一个她!看着她,便如同看到当年的她一样……”无数的过往在脑中闪过,眼前看到的便是脑中的景象,如此真切,仿佛又一次亲历一般。一时间,式微忽喜忽悲,忽怒忽笑,却将数百年未形于色的喜怒哀乐尽皆显露无余。
式微心中只觉得十分不妥,却不愿将思绪拉回,无人倾听,无人知会的心事能从头的回味,竟也是一种苦痛与快乐混合的倾泻吧?!
正在半幻半真中徜徉,式微忽觉心口一痛,是匕首!那一早插在心口不曾拔下的匕首!
式微本能的挥掌拍出,掌心触及之处,似是有物飞出,隐约听得一声闷哼。他闭上了眼睛,陡然一声大喝:“呔!”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是依稀的雾霭却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丛碧磷亮起,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不知何时长长短短多出八九个人来,个个脸有悲愤之情。正是灭度组诸人。其中一人倒在地上,口鼻中有鲜血涌出,面如白纸,却是灭度组中最胆大的罴。正是适才被式微一掌击飞的,却已气绝。
柔荑依旧痴痴的站在一边,完好无损。
式微心念一转便知情形,沉声道:“蜃,原来是你制的幻境!”话音未落,便是一阵连咳,血沫自口中飞溅而出。胸口的匕首,被罴冒死的一按之下,已是入没至柄。
蜃冷笑道:“境由心生,是你有念想我方才有机可乘。”
式微连连道:“好,好,好!没想到连你们也能欺到我头上来了,我就算快要死了,也定要将你们杀却!”却又弯下腰来,痛声长咳。
蛟一见他弯腰,心念一动,喝道:“大家小心!”自己已然腾身半空。众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式微已经如同鬼魅一般近前,掌击白额,足踢捣药。两人闪避不及,哼都未哼一声,便仆倒在地。
众人尽皆失色,连忙擎出兵器,严阵以待。
蛟在空中身形一顿,立刻扑下,手中腾蛟剑直刺式微顶门。式微不闪不避,翻掌迎上。蛟身在半空犹可腾挪盘旋,却把身子折得数折,远远的避开去,不与他正面交锋。
灭度组多年来共同进退,立时明白蛟的心意,一齐攻上。、蜃、豹、扫雪、前后夹击,吞象取其下盘,隼协同蛟自空中合击。
众人也不敢逼得甚近,只是一味游斗,却是知式微伤重,只待将他拖垮便了。饶是如此,十数个照面下来,却又伤了豹、隼二人,只是式微一来伤重,二来不及痛下杀手,两人只是伤重而不致命,也已力再战。
式微在众人中穿来插去,白须飘飘,心口的鲜血早将衣衫浸染成一片血红。酣战中,吞象的软柄双头枪自下而上刺向小腹,豹持钢鞭自左侧袭来,扫雪长刀一引,划向他右肋,蛟自上而下,刺其后脑,蜃先一击未中,正一掂足向后退去。式微一咬牙,一声长笑,向前便是一冲,顺势闪过蛟后脑一击,更不管枪、鞭、刀自三方袭来,五指如钩,径取蜃面门。
蜃退得虽快,又怎如式微前冲之速,只觉眼前五指如山,陡然变得极大,将自己面前全然覆盖,一挺手中长剑,中宫刺向式微胸口,只拟式微回手抵挡。不料式微竟不闪避抵挡,那长剑应声穿胸而过,枪、鞭、刀也分别击中式微。式微一声痛哼,一抓当面落下,将蜃抓个正着,随手一拧,生生将蜃头颅拧下,血如狂雨自蜃颈中逆喷向天,洒得场上诸人满头满脸皆是。吞象、豹、扫雪见此惨状,不由心惊肉跳。
式微乘着三人惊惶,双手一分,正中豹与扫雪心口,回脚一踏,将个吞象生生踩入土中。这才回头瞪视着蛟。
蛟见兔起鹘落间竟只剩自己一个,心中立时怯了,一个腾身翻入半空,便想纵金光逸走。式微大喝一声:“哪里走!”将手中蜃的头颅掷出,正击在蛟的后背,蛟在半空中鲜血狂喷,跌落尘埃。
式微颤巍巍的站在当地,全身浴血,犹如地狱深处的恶鬼一般。一旁豹、隼二人吓得脸色发白,却不逃走。
豹深吸一口气道:“我兄弟尽丧在你手中,你就此将我杀了,我须不会皱一皱眉头。”
隼点头道:“我也一样!”
式微弯过手臂,自后背将蜃的长枪拔出,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却又强撑着站直了躯体,双目森然的看着豹与隼,道:“好……我成全你们便了。”
隼忽道:“告诉你个事。”
式微一言不发,只是移动着步子前行,他只觉自己的精力随着鲜血正快速的溢出体外,现在的他,便是动一步,也需化极大的力气。
隼续道:“魔尊天狼他完好无损,正回无明天而去。”
对场中惨状不闻不问的柔荑忽然身躯微微一震。
“什么?”式微一惊,双眼瞪得老大,猛然向前冲上两步。
一道光练,自式微眼前闪过,式微却如受了重创一般,痛叫一声,身形向后疾退。只见他双手捂住面门,再看他脸上,似是蒙着一层灰气。
隼与豹急转头,却见柔荑正缓缓站起身来。她将手轻轻一招,式微脸上的灰气复又化作一道光练飞入柔荑袖中。
细看处,那灰气与光练却是由无数小虫覆盖飞舞形成。
“吹蛊行晖……”式微喘息着道,“柔荑,是你!你……你好……你很好……”
柔荑面无表情,只是愣愣的看着式微,却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式微将双手放下,双目却已瞎了,饶他屡受重创,却依旧不倒。他须发凌乱,一脸血污,面部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那痛并不只是身上几近致命的创伤。他听闻天狼未死,心中已是大震,多年的计划到头来竟成画饼,那是何等的不甘!再受得柔荑一招,他心头念及的,却是当年的那个她,那个或许从来都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她。“她,要杀我?!”一时间,竟觉得这一生机关算尽,却不曾得逞半分,更无一样可以得到,不由得万念皆灰,整个人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一条人影忽然闪过,撞向式微。
式微目不能视物,兼之心神混乱,哪里闪避得开,只听“砰”的一声,顿时飞出丈许,撞在山石之上,周身骨骼尽碎,再也动弹不得。
一阵风吹过,式微只觉得浑身有彻骨的寒冷,然伤处与七窍中流出的血却是异样的温热。。
“我……好……恨……”式微将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睁得滚圆,呼出了最后一口气。雪白的须发染着腥红的血色在风中飘扬,有索然的凄凉。
那条身影看着式微的尸体,将嘴角裂成一个狞笑,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脸,满是疙瘩与腐烂,泛着让人一见欲呕的绿色。
豹一惊,颤声道:“你是谁?”
那人又笑了一笑,那笑,映着他这副恐怖的面容,令人不寒而栗:“连我都不认识了么?”声如枭啼鬼哭一般,煞是碜人。
隼一听他的声音,不由脱口道:“是首领……是短狐!”
那人正是被式微一口毒烟击退的短狐,却不曾中毒而亡,只是将面容毁去。他因中了如影随形之毒,不敢离式微太远,是以又悄然折返,躲在暗处观察,俟得此时,方才出现,一击将式微扑杀。
短狐听得隼改口,哼道:“不认我这个首领么?”
隼与豹对望得一眼,齐道:“你不是我们首领!”
豹复道:“你害死了戌,又有什么面目自称我们的首领?”
短狐呵呵一笑道:“如今式微已死,我更不怕谁,你们不认我作首领也是无妨,我这便将你们两个和这个柔荑一并杀了,然后提着式微的脑袋去见那个傀儡魔帝,式微的位子便非我莫属了!”说罢忍不住仰天大笑,显是得意非凡。猛然间将笑声一收,双掌一立,喝道:“尔等便乖乖受死吧!”飞身上前,便欲先行将受伤无还手之力的豹、隼二人格杀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