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伤痛
以方采寒的个性,想必也没把在王府的事情同兮月阐述。
她不想说,季晅自然也没理由揭她疮疤。
“她……也是无能为力……她不想回去,所以才逃避……”
“这样吗……敛红坊才因为莫莉的脱逃,对王家唯唯诺诺,大娘不可能护着老桑,更不可能拿出十万黄金!”
“真头疼……”
“难怪老桑连回来打个照面都不肯……”
“她是自顾不暇了。”
“嗯……”
“……”
对话旋即陷入沉默,一阵愁云惨雾凌在厢房上空,罕见地连兮月都收起笑容。
室内只剩夜凄拖入烛火的扰动,将房里的光影搅得阴沉,季晅和兮月坐在两侧软椅,各自注视房内无关紧要的物品。
他们是真正的束手无策。
若是平时的方采寒,面对王少爷那种挑衅,肯定二话不说缠上去扭打,不出几秒就会有绝对的胜负。
但她没有……而她没有的原因,是顾忌藏身于敛红坊的自己,这更让季晅被这份无形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寂静持续将近半个小时,空气如同死掉一般摔落在地,木板上躺着数千数万沉滞的尸体。
终有一声凄厉划破静止的氛围,那是一个从屋顶传来,极其细小的哭嚎。
如此撕心裂肺的喊声。
每一次从鼻腔喷出的哭喊,都在季晅柔软的心膛开上一刀。
方采寒确实是个天下无双的刺客,季晅甚至不知道,这无形的攻击该怎么防备,心就跟被搅烂似地割成一滩烂泥。
“这也太难受了……”兮月不忍,她也耐受不住这攻击无情。
哭声渐强,季晅向着窗外,他不晓得现在几时几分,但方采寒的号泣是深夜的丧钟。
季晅合起双手,他本是不信鬼神,此时此刻,却只能冀望三姑娘给予庇佑。
这是最深刻的一天,莫莉最深的伤痛、剑桑最深的伤痛、方采寒最深的伤痛,也是最糟糕的一天。
三姑娘的忌日。
哭喊、嘶吼、嚎叫。
不愿意见人,是不想让人看到她极其脆弱的一面。
她太坚强,坚强到一碰就会破碎,而童年正是她坚硬之下的击破点。
方采寒的哀喊丧魂大地,席卷整个敛红坊堕入哀愁。
方采寒心境的孤独,那怕是在万径无人的山野,有着孤舟度寒的寂寥,映着圆满明月,她落水自溺,在失去意识之前,对自己、对映像、对影,挣扎而起的高歌。
是母丧子之痛、是夫丧妻之痛、是儿失家之痛,在百丝脉大火之日,有无数惊叫哭喊,被火吻过的凄厉,刀光划破的吼声,以及盈满恐惧不自觉颤动的鼻音喘息,然而这都还不及方采寒十一。
兮月将自己缩回卧床,用枕头盖住耳畔。
敛红坊的艺女们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而方采寒的哭声能作为炸开心头泪花的引绳,就连季晅都深陷回忆无法抵御。
哀戚是能够渲染的,就像时疫。
在心底无痕的阴云中,汹涌波涛掀起,雨滴挤出框外,堕入无边漆黑的梦中。
哭声持续了一整夜,季晅不记得是怎么结束的,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哭号的情绪,也流了整夜的泪水。
疲倦感与沉重感是压住他的山头,让他在山底失去了意识。
再有听到声音,便是鸟鸣啁啭,那刻骨铭心的寒冷,让他起了一大早。
天已透亮,被拉扯过度的悲伤神经隐隐发疼,捣碎右半边的脑仁。
抓不准时间感,季晅抚着半边脑袋看向床铺,兮月蜷缩在里头,占满整张大床。
而方采寒是个憔悴女鬼,在死前了却心愿,换上鲜红艺服当作嫁衣,在窗前妆点自己。
她的脸是憔悴苍白,洗过一整夜的寒风,血色尽失;眼窝下清晰可见的黑色沉淀,看来骇人;鲜红到刺眼的艺女服,是整个人身上唯一饱满的色彩。
她缓慢地拾起脂唇薄片,含于唇间,沾上喜气色彩。
冲着铜镜里的自己违心抿唇。
铜镜里的她,是永远的二八年华。
“方采寒……”
“季晅,看来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方采寒……”
“敛红坊不是个好地方……但能予你温饱,保你安全。”
“方采寒……”
“我不在以后,你得好好跟着兮月学习,融入敛红坊的生活。”
“方采寒……”
“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能过得很好。我只是……该把五年前的事情了结。”
“你说谎,你是个差劲无比的骗子。”
季晅不屑。
“你说过你不会勉强自己,你说过会想尽办法活下去,你说过你想忠于自己,但你全然没有一样做到!你只是盘算着在摆脱我以后,要将王府抄家灭门!”
方采寒闭眼沉默,她那早已哭干的双眼,已经再挤不出任何情绪。
“你口口声声让我不要复仇,自己却想硬扛所有。你想一个人揽上敛红坊的罪恶,再一个人揽上剿灭王府的罪恶,甚至对我,你也想一个人揽上十二伏魔的罪恶,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住口……”
“三姑娘要你做大侠,你却只想做一朵净白莲花!期望弄脏你自己换来世界干净,你当真以为我想要看到这样的你?你对得起与三姑娘的约定吗!”
“住口!”
方采寒暴语打断,情绪激动。
细微的吐息都转化成微弱的哭腔,但她确实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确实是个很差劲的人,我恨透这样的自己。我不想辜负所有约定,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打从一开始……”
“…...”季晅知道自己再怎么指责也无济于事,他只是把握最后一刻宣泄情绪罢了。
倘若百丝脉未受此劫,他就能称得上个百丝脉贵公子,照十多来年积存下来的工晌,或许十万黄金他还能拿得出来,自己也不会只在这里鼓动唇舌。
但……如果百丝脉未受此劫,他也不会真切认识这个刚情柔性的傲虎,不会逃来敛红坊躲避,牵入如此庞大的机关城府内。
他将永远是社会中的上等人,触及不到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