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从提姆小小的身体上涌出来的，可是，那不是致命伤。在漆黑光刃的阻挡之下凌厉的剑气也只是从他身侧划过，最重的伤是在腹部的左侧，那里，闪烁着贝莉卡手中“羽毛”的寒光。

    然而，正是这个位置的剧痛令他瞬间清醒了过来。无尽的噩梦突然出现了缝隙，堕落的黑暗里，闪现出一丝光明。像是正在与体内另一个自己抗争似的，提姆全身僵硬地绷紧，两手依然维持着握住利刃的动作。

    “你退后，贝莉卡。”

    沉稳而轻柔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杰克不敢贸然伸手，仅仅是以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提姆的一举一动。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小手，轻轻从剑柄上挪开，可是贝莉卡却感觉自己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觉，她向后挪动了很小的一步，视线始终不肯从提姆脸上挪开。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原来有这么强么？不……他到底是……

    “我……”

    提姆将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了血，理智还在拼命跟将要吞噬自己的噩梦战斗，“我，我会被噩梦控制的！快点动手啊！”

    汗水从湿漉漉的发梢低下，提姆苍白的脸庞剧烈扭曲着，可看见他如此痛苦的模样，眼前的人却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就在这时，那只飘浮在空中的诡异眼球再次冒出了吟诗般的声音。

    “事情如此发展，是不是有些难办呢？那么就让一切在此结束吧，铁骑士……”

    “你这个混蛋！”

    艾伦.希尔的话音还没结束，脸上已经没有血色的艾瑞丝突然开枪。子弹直接穿透了那只眼睛，可是那只眼睛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生物，它只是晃了几下，随即向后飘远。收到召唤师的命令，金属的怪物全身金光闪耀，飞奔的身躯如同环绕着雷光的审判之锤，目标却是提姆与贝莉卡所站的地方——

    刹那间，暴怒的狂风、疾驰的子弹以及金色神圣光芒击飞了那具甲胄，被金色光雾所连接的金属身体瞬间四分五裂，名为铁骑士的怪物成为了一堆废铁。杰克放下剑的时候还扫了一眼佣兵团的人，那些家伙，正护着他们受伤的同伴匆忙离开。

    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佣兵了。很明显，提姆也好金属怪物也好，是以冒险家这边为目标的。杰克又转向提姆，却发觉提姆的身体好似触电那般一阵抽搐。

    “贝莉卡！退后！”他焦急地喊道，不顾一切地抓住贝莉卡的手臂，大量流失血液让提姆看上去好似一个脆弱的幽灵。可是就是这个幽灵，只消片刻就可以杀死他们，杰克这么觉得。

    “啊——”提姆突然昂起头，身上赫然浮现出黑色与白色纠缠的淡光。雪莉猛然收回权杖，刚才是她用了治疗的神圣魔法。只是不忍心看见提姆就这么一直流血，可是却——

    却好像更痛苦了！暗绿色的双眼就像蒙了一层黑雾，睁大到可怕的地步。杰克一手搂住贝莉卡，另一只手举起剑护在她的面前。

    提姆手中漆黑的光刃嗖地延长，但，那并不是指向贝莉卡或者杰克的，而是——

    自己。

    根本就来不及阻止，刺透身体的光刃仿若玻璃一般碎裂成粉，消散在空气中。然后那孩子的身体，便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这一刻过得太慢了。

    好像黄昏提前来临，视野里，一切都被染红。提姆向后倒下的动作，也好像被时光之手刻意放慢。脑海里似乎响起了尖锐的蜂鸣声，可事实上，贝莉卡什么都没听到。

    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就好像是来自世界边缘似的。从渐行渐远的眼睛那里传来的，只有艾伦.希尔的声音。

    “……也罢，那个人，也该有所觉悟了。再见的幻梦已经失去了真实，即使知晓真相也无妨，那就聆听人偶最后的悔恨吧，只可惜，我并没有命令人偶的力量……”

    朝着那眼睛投去的视线顿时充满了杀气，不过，眼睛却像有所察觉一般，消失在下方亮起的黑色法阵中。杰克又盯着眼睛刚才还在的地方注视了几秒钟，身边，三个女孩子全都蹲了下来。

    她们正提心吊胆地看着提姆。灰白色衬衫完全被鲜血浸透了，浅而短促的呼吸就好像马上就要停止，不过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种刚才还没有的温柔的光。

    “你，你还好吗？”

    贝莉卡都没有意识到这样无力的问题是从自己嘴里问出来的，“羽毛”倒在提姆的身上，可是她却连看都不看它一眼。提姆侧过头来，凝视着贝莉卡。

    “我……人偶的……黑魔法……”

    根本就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只能勉强辨认几个词语。“你先别说话了好吗？”杰克转头劝说道，“治愈魔法不能用吗？”

    “他身上有很强的黑魔法能量，神圣魔法起不了作用。”给出准确解释的却是浮在贝莉卡头顶的黑猫。虽然杰克听不到他的解释，但他能看见，提姆用非常艰难的动作摇了摇头。

    “艾瑞丝那里还有药水吧——”

    “不，不用……”

    伴随着一股血沫吐出唇边的，是近乎残酷的话语。“不用，我，我是……人偶……本来就是死人……不用……”

    “什么？”贝莉卡回应的声音都跟着空洞起来。

    “我……不用……你们……是……”

    “求求你别说话了！伤口会裂开的！”雪莉看着提姆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就忍不住掉眼泪，“我们是冒险家！追查‘天启之翼’的冒险家！对不起跟你说谎了！”

    “啊……这样……”

    没有任何责备，虚弱的提姆就好像随时都会凋零的落叶，微微眯上双眼，然而紧接着，他又睁开眼睛，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渴求希望的光。

    “‘天启’……的创建者……应该……就是……洛丽.卡普兰和……路西法.浮士德，新的人偶……很强，你们……当心……我，我只是……人偶……”

    断断续续的话语就像晴空上的惊雷般炸响在冒险家们的头顶，艾瑞丝和雪莉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然而，这种时候，对于贝莉卡来说，提姆在说的内容却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贝莉卡稍稍俯下身子趴近提姆，听见仿佛摇篮曲一般柔和悦耳的声音。真是令人意外，她清晰地重复着那听到的声音。

    “不，你不是人偶，更不是早就死去。虽然特殊的魔法能量混在其中，但身为生命之神的我能够清楚地感知到……”

    贝莉卡的声音与耳边米耶的声音一同低吟着。

    “在你的身上，仍然有着和人类一样的生命能量，所以，你就是人。”

    这一刻提姆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好像想坐起来似的，但终究没有成功。眼里的神采渐渐消失，可是脸上，却还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不过并没有再发出声音。就这样，陷入了永恒的寂静。

    在这无限延长的一瞬间过后，贝莉卡才恍然回过了神。

    究竟是怎么回到旅馆的，贝莉卡完全不记得了。

    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嗡嗡嗡的嘈杂声，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只要稍微有一点不注意心里就会浮现出好似刀割一般的痛。当时的她是怎样拉着提姆慢慢变冷的小手放声大喊，又是怎样流着眼泪狠狠地捶打着地面，这些明明都是几个小时前才发生的事情，已经渺茫的好似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整间屋子，整座旅馆，整个卓林格城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已经冻僵了。他们甚至来不及好好安葬那个不算熟悉的孩子就匆忙赶回了喧闹的城市中。围着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桌子，布莱兹交叉着手指，紧皱着眉头，用十分疑惑的目光望着对面的冒险家。

    “……你是说卡普兰小姐？哦，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们在广场上等了一会儿，没有看见那些佣兵。她是跟他们那些炼金术士一起走的，怎么了？你们一个个脸色那么难看？”

    “具体情况不方便跟你说。”杰克的声音冷酷得有种不近人情的感觉，“她今天晚上要在仙灵十字街11号和那位牧师见面，这一点不会改变吧。”

    “呃，应该是说好了的，喂，干什么啊，你们别吓我啊！”

    仅仅是坐在这里，布莱兹就感觉浑身发麻，一股凉气顺着脊柱直往上窜。米勒家的小少爷爱德华只是告诉了他要全力配合这几个冒险家，但他也不了解这些冒险家究竟是到奥比斯汀王国来做什么。他知道不该多问，不过这气氛也太吓人了吧！

    “鲁迪先生，你不打算直接去找他们吗？路西法.浮士德牧师应该还在教会，洛丽.卡普兰回到住处的可能性也很高。”雪莉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思考的，除了杰克就是她了。

    “不，我会认真对待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报的。”杰克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说，“很抱歉布莱兹先生，接下来的事情实在不想再把你卷进来了。”

    “啊，这样啊，那我和卡特就先出去了，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叫我们吧。”尴尬地抓了下头发，布莱兹扯住卡特的胳膊逃也似地奔出了旅馆大门。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得听不到了，杰克压低声音，不过语气里还有种想给人以宽慰的意思。

    “今天晚上，我要去一趟仙灵十字街，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