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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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宋木死于此地

    血在飞,每一滴都滴落在他心头,每一滴都带来一丝清凉,驱散了一丝焦躁。

    他感到很舒畅,于是大开杀戒。

    第一次杀人是在八岁,那年夏天,一如现在这样闷热,这样焦躁。

    他有做大侠的志向,可惜第一次杀人就不是为了侠义,是为了一个女人。

    男人总会把自己的初恋莫名其妙交给一个女人,不管多年之后看来那女人有多不值得,当时总会爱得一塌糊涂。

    可笑的是,很多时候,初恋都是暗恋。

    当女人知道他是为她杀人,很诧异地说了句:“你有病吗?”

    没错,我有病。

    他忽然狂笑,忽然觉得那股闷热,那股焦躁又来了,并且在此后的多年,始终尾随着他,他从来不曾摆脱。

    于是以前他杀人是为了女人,后来他杀人是为了兄弟。

    老母亲郁郁而终,老父亲跟着他四处颠簸,逃避江湖门派的追杀。

    这个江湖没有官府,但杀了人,还是有门派来索命。

    “你有病。”

    白面书生如是说道,他掐住了书生的喉咙,决心杀死书生后说道:“没错,我有病,但你死了!”

    书生悠悠说道:“我能救你,我也不会死。”

    他手上劲力喷吐,确信能把书生的脖颈捏得粉碎,可是书生却挣脱了,不费吹灰之力,甚至看不出来费了力气。

    书生叫巫玄,后来他知道,原来那是阵法,之后多年,他也是靠着阵法压制住了身上的病。

    巫玄引他走上正路,开宗立派,立下许多豪言,这就是烈火寨的由来,从那之后他确信,他只为兄弟杀人。

    烈火寨发展迅速,江湖终究以强服人,门派不再找他了。

    他回到家乡,却发现仇家举家搬走了,可是明明是他杀了人,他回来,就是为了谢罪。

    迷茫之后是无比的确信,他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自信永远摆脱了多年前的焦躁和闷热。

    他和初恋的女人上床,又弃她如敝履,急不可耐地回到烈火寨,重操霸业。

    烈火寨四面都有强敌,四河帮就是最大的敌手,他觉得该以江湖规矩挑战,可是巫玄却在训练那些无用的士兵。

    “看着吧,会打起来的。”巫玄眼中闪着光,那是他看不懂的光。

    他忽然想起,他和巫玄结为兄弟,从头到尾都是巫玄安排的。

    有时候巫玄看他,眼里却又不是他。

    他又陷入了迷茫,在每个深夜,甚至会有一丝焦躁,可是他不该这样,他应该相信自己的兄弟,他在迟疑什么?

    于是他把权力全都交托给巫玄,自己则作为一名身先士卒的战士,在每次冲突中冲在最前面,击杀敌人,让敌人的鲜血浸润在身上。

    他以此证明巫玄是对的,以此打消每夜里的焦躁。

    可是那焦躁反而愈演愈烈,只有鲜血才能缓解一二,一如此刻。

    他又撕毁了一名甲兵的身体,甚至去啃食血淋淋的骨肉。

    他从不曾对巫玄说,他的病复发了,因为不久后,确实打起来了,他怎能让巫玄的威望受损?

    巫玄是绝对正确的。

    之后几年,是他最畅快的时候,也是他就迷茫的时候,他每夜每夜被焦躁折磨得不能入睡,只能在战场厮杀的时候小憩片刻。

    没错,他睡觉也能杀人,有时候他觉得那些士兵都是纸糊的,哪怕他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意识放开手脚,醒来后也能看到尸山血海。

    那是他最爽快的时候,清爽完全驱散了焦躁,身心得到了彻底的解放。

    更不用说,之后还会受到万众欢呼。

    唯一的遗憾是。

    他仰头,任由一个士兵挥刀砍向他的脖子,最后一瞬挥手,把那钢刀拍成几截,把那士兵拍成肉泥。

    一个清晰无比,而又温柔无限的面孔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叫秦佩。

    “滚。”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个字,秦佩脸上有过一瞬的惶恐、不解,最终却定格为深情。

    这是一个痴情的姑娘,他对自己说,一如他当年那样痴情。

    另一个声音却在蛊惑他,叫他把秦佩撕碎,拍成肉泥,就如他抓在手上的这团肉泥。

    肉泥......

    他眼睛清醒了一瞬,于是看见了手中的肉泥,内力运转,肉泥很快枯萎,只剩一对枯死的肉和骨。

    一丝清凉贴在他身上,焦躁又缓解了一点,他舒服得几乎呻吟,于是放声声大笑,眼看着周围甲兵惶恐地四散逃开,嘴里叫喊:“妖魔!”

    “我是神!”他怒吼,隔空一掌把那喊叫的士兵拍死了。

    他喜欢这内功,简直喜欢得要命,更别提它还能让他长生不死,成为最强,成为神!

    很少有人知道,他不是中土人。

    他来自西山,中土无神,但西山的江湖,有神,那是从最久远的时代一直活到现在的神。

    人们称神的武功叫“长生不死神功”,他八岁以前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能得到这门神功,那是神最信任的使徒都只能虔诚供奉的东西。

    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那是他至今见面最美的女人,他掐住了最后一个甲兵的脖子,眼里现出了迷茫。

    他拒绝秦佩,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太完美了呢?

    一旦见过最好,其他的总会变得无限差。

    可惜,那是他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女人,即便她重伤了。

    “滚!”

    这是女人唯一对他说过的一个字,然后他就被她挥手拍飞,飞出至少十丈远,摔在地上只剩一口气。

    有时候他想,他那样回应秦佩,或许是为了报复吧。

    人们不都是这样,把别人施加的痛苦转头施加给不相关的人。

    女人来救他了,模糊中他只看见一头红发,和地上摊开的血色卷轴。

    女人不知道,他记下了卷轴上的东西。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就是长生不死神功。

    他曾想,巫玄能救他,是不是看出了他武功的来历?

    他每每念及此,总会不可遏止地生出一个念头——他要杀了巫玄。

    不可以!

    另一个人对他狂呼,他浑浑噩噩,在两个世界中分不清自我,被焦躁和闷热裹挟,甚至想杀了自己。

    于是他闭关了,对外宣称武功要突破瓶颈。

    他以为闻到门外的血腥味时他会走火入魔,结果焦躁瞬间就消失了,浑身是一阵清爽,前所未有的清爽。

    就像久旱逢甘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吸纳那血腥气,直到血腥气再也不够吸,他急躁地推开了密室大门。

    他看见了尸堆如山,血流成海,死的都是烈火寨的人,昔日跟他一同上阵杀敌的兄弟。

    他本是出来享受血腥气的,却忽然陷入歇斯底里的愤怒,旋即彻底被焦躁包裹。

    他终于找回了自我。

    “哈哈哈——”他放声狂笑,舔舐手掌的鲜血,无比欣赏自己现在的状态。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他疯狂地大喊,周围却空无一人,明处的人都死了。

    但他知道暗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没有一丝一毫气息,仿佛跟石头、木头毫无区别,但那人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他从来不靠气息分辨一个人,他靠血,一个人身上只要还有血,他就能嗅到,嗅得一清二楚。

    焦躁快要把他掩埋了,他要出手,他忍不住出手,必须要把那人拍碎、吸干,才能稍缓这股焦躁。

    接着出现了第二个人,接着第三个人,一齐朝他奔来。

    他扭头去看,却愣住了。

    那是一张多么俏丽可爱的面孔,那又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子,他本以为见过举世无双后再难留恋任何人,可是此时他却还是呆住了。

    陷入她泪光盈盈,陷入她的一颦一笑,陷入她的一举一动。

    她总爱穿青衣,此时青衣怎么染成了红色?

    血水泼洒在他脸上,他从呆滞中惊醒,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快......快走。”秦佩脸上再也没了一丝血色,剑刃从她后背刺入,前胸刺出。

    这一剑本该刺在他身上,他也绝对挡不住,因为刚才是他失神的一瞬,因为出剑的人也不是寻常士兵可比。

    “白展——”他嘶吼,立刻就要冲过去,却被秦佩扑来抱住了:“快走......他,他们,要杀你......”

    秦佩亲吻了他,脸上竟然露出笑容,最后倒在他的怀里。

    他此时像是披着一层血海,血水在他周身绕了一层又一层,于是秦佩陷入血海,很快变成了一具枯骨,摔落在地,摔成一堆碎骨。

    他眼睁睁瞧着这一切发生,忽地抱头跪地,脸上骇然而痛苦,疯狂而狰狞,嘶吼出声:“我在做什么——”

    “噗——”

    他仰头吐血,周身血海几乎要溃散,旋即被一刀斩在后颈。

    这是怎样的一刀啊,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仿佛天生就长在他后颈上。

    这是怎样的一个黑衣人啊,更是如同鬼魅,前一瞬还在天边,下一瞬就站在了他身后,同时带来那柄刀。

    白展当真如见鬼魅,连退了三步,愕然道:“怎么是你们?”他旋即脸色大变,转身便跑,毫不犹豫。

    黑衣人没有追杀白展,理由和不杀周守冲三人一样,他的全部心神都在宋木身上,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分散都是不允许的。

    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更是被他养成了习惯。

    出刀必尽全力,刀至则人必死。

    他为了做到这点,放过了周守冲三人,甚至放走了白展。

    可是宋木没死,任何人的脖子被斩入三寸深都必死无疑,可是他没死。

    黑衣人确信宋木的颈椎被他斩断了,可是他运劲拔刀,薄刀却纹丝不动。

    死人难道能夹住他的刀?

    不能,薄刀还卡在宋木脖子里,宋木却生生转过身来,黑衣人眼睁睁看着薄刀随着宋木的转身切开他的脖子,可是宋木却目光疯狂地盯着他,绝不像个死人。

    黑衣人迷茫了一瞬,他所接受的一切训练都没有指出这种情况,这更像是神话传说里的事情。

    这一瞬的迷茫要了他的命,宋木的手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了他还在跳动的心脏。

    “我是神。”宋木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旋即把他化为了一堆枯骨。

    “我,是,神——”

    宋木放声嘶喊,而后又仰天长啸,啸声直透云天,随后一路横扫到镇河城,甚至从镇河城往外再十里都能听见他的啸声。

    他忽然觉得太阳如此刺眼,他好像只剩下了本能,记忆一点点消散,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他遵从了本能,一路背着太阳朝东行去,很快就到了烈火寨的青石广场外。

    那是一座石碑,划明烈火寨的地界,他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青石广场,和一片熟悉的场景。

    那里叫什么来着?

    他忘了,摇摇晃晃地又朝前走了几步,旋即看见石碑一旁的路上,丢着一块木板。

    那是块破烂的木板,却正好横在他的去路上,像是被人故意摆在那里的,为了让他看见。

    那人竟能预测他的行踪?

    他感觉脑袋里一片浆糊,走近了去看那木板,上面写着:

    宋木死于此地。

    他茫然抬头,眼里忽然清明,旋即释然,低声道:“我是宋木啊。”

    宋木仰面倒下,头颅和身体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