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沐家
从桃花林往下眺望时,那随着丘陵绵延的翠绿树丛,就是沐家的茶园。
已经入夏,过了采茶的季节,半人高的茶树长得郁郁葱葱。段逸尘从茶丛中隔出来的小道穿行,闻到湿润的清香。
“母亲说,不管什么年纪,都该每天在茶园里走走,看看茶树的长势。做茶园的生意,不能不懂茶树的生长。”沐婷婷好听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可是这茶园也太大了吧。”杨凡走了太久的路,有些无精打采,想起了可以骑着驺虞四处闲逛的快乐日子。
“我正想说,正是因为母亲这种想法,茶园里没有捷径,也没有车马轿撵,沐家从大到小,都很能走山路。”
“但不会爬房梁……”杨凡小声嘟囔着。
段逸尘好笑地看了杨凡一眼。
沐婷婷像是没听见,继续兴致勃勃地引着路。她一改刚见到时有些羞怯的样子,仿佛是这绿树中的红衣精灵,根本不用看路,轻巧地在丛中穿行。看见长势喜人的,嘴边的酒窝就现了出来,看见树叶枯黄的,眉头就开始轻蹙。她摘下几片叶子,揉碎闻了闻,神情极是认真。
连杨凡都看得有些发呆,他也觉得木头姑娘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前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一老一少迎面走了过来。
老人戴着斗笠,脸上皱纹横斜,但步态稳健,看起来身体很好。小孩胖乎乎的小脸晒得油亮亮的,一咧嘴还缺了两颗门牙,脑后的两根小发辫晃来晃去。
看见沐婷婷走来,两人都停下,笑眯眯地打着招呼。
“小姐回来啦,今天有客人?”老人手脚沾着泥土,但举止丝毫没有粗鄙之气。
“楠爷爷,怎么不给清泉戴个斗笠,你看他这小脸,晒得跟荞麦馒头似的。”沐婷婷说着捏了一把小孩黑黑的小脸。
小孩咧着嘴笑着:“爷爷要给我戴,我就是不戴,戴着就看不见远处的路了。”
“你就顽皮吧。”
沐婷婷又对老人说:“最近清溪闲着呢,楠爷爷带清泉去找她吧,让她照着清泉的脑袋编一顶小斗笠。”
老人笑着点点头:“这样好,这样好。”
“楠爷爷,云雾丛那边不用去太勤,要是茶树长得不好,我们就换成其他的种,你也别太焦心。”
“我去看看,去看看。那边有些杂草长出来,不太对劲。”老人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那些杂草会开红花,像血一样红。”清泉在一旁说道,小小的脸上表情丰富,用手比出一朵花的形状,语调一惊一乍,让人想笑。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杂草。”沐婷婷笑着说。
“我带一朵回来给你看。”清泉仰着头,乐呵呵的。
沐婷婷点了点头,眉头几不可见地微蹙。
一老一小跟三人告辞后,走远了。清泉的身影蹦蹦跳跳,左摇右晃,不时被楠爷爷按住,消停一阵,又开始蹦蹦跳跳。
段逸尘有些好奇:“清泉也姓沐吗?”沐清泉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沐婷婷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不知道怎么说清楚:“楠爷爷一家是从南边过来的。母亲出去运茶叶的时候见他躺在路边,他儿子和清泉守着他不知所措,母亲就把他们带了回来。楠爷爷他们也不想走了,就帮着母亲打理茶园,他们很尽心。楠爷爷和清泉原来的名字太难念了,母亲就叫他楠伯,让清泉随着家里的子侄辈取名。你要是问他们姓什么,他们多半也会嫌麻烦,说自己姓沐。”
杨凡问道:“楠爷爷和清泉,原来的名字,是用黑齿话念的吗?”杨凡听说过,黑齿国人的名字又长又难记。
黑齿在封民国以南,自舜化贞亲征黑齿,将其打退之后,两国再不通音讯,鲜少听见有黑齿的消息,除了三月花会那晚……郑仁昱放出消息,那堆丑陋的触手怪物,是黑齿国的阴谋。
沐婷婷顿了顿,犹豫地开口:“不……不是的,南边的村寨里,也有很多人的名字很难念。”
杨凡没有追问,沐婷婷松了口气。三月花会之后,她也嗅到了一些敏感的气息,她意识到不能让家人跟黑齿国扯上关系。
段逸尘神色微动,却也没有再开口。
沐婷婷沉默了许多,带着两人继续往前。
茶丛尽处,是陡然高出来的一片竹林。风过时,竹叶簌簌而响。
竹林深处,掩映着院落门廊。这些院落都是黑瓦白墙,翠竹在空隙处肆意生长,湿润的茶丛香气,混合干洁的竹叶清香,让人感到凉爽又安宁。
古朴雅致的建筑一处连一处,错落有致,人们轻快地在门廊穿行,一眼竟无法看到建筑群的全貌。建筑沿着地势,一层一层往上延伸。
“木头小姐,你家可真大。”杨凡感叹着。
沐婷婷现在已经懒得跟杨凡计较称呼了,只是笑笑:“我们家人多,除了原本沐家的人,落兰山脚很多农户,也愿意跟着沐家一起耕作,大家就都住在一起了。”
“沐家主人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段逸尘有些好奇沐家家主。
沐婷婷有些自豪地答道:“母亲是很厉害的人,我能有她的十分之一就好了……”说罢,她情绪有些低落。
“母亲……已经卧榻多时,现在父亲打理着茶园大小事务。从前……母亲……很厉害的……”沐婷婷有些说不下去了。
杨凡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想开口安慰两句,又想到自己这张嘴,只会惹人生气,犹豫了两下还是没有出声,求救似地看着段逸尘。
段逸尘轻声说:“令堂是生病了吗?”
沐婷婷摇了摇头,开口道:“母亲一定也想见到两位。见过母亲你们就知道了。”
段逸尘点了点头。
果然,在见到沐婷婷母亲时,段逸尘就明白了。
那是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看起来清瘦健壮的女人,五官舒展大气,笑容爽朗温和,让人一见就心生亲近。
“恕不能相迎了。”她坐在榻上,已经丢下了手中的针线,和蔼地看着他们。
她穿着深蓝色的布衣,衣服合身又利落,一看就是随时需要外出的打扮。但那垂下来的裤管中却是空空荡荡。
“我的双脚,半年前,被人砍断了。”妇人继续用温柔的声音说道,脸上依旧带着笑,像是在解释一件寻常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