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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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监察小吏

    褚庸的轿子刚刚落地,一帮文武大臣就围了过来。他一出轿门,就感到一股紧张的氛围扑面而来。大家面色凝重,给他施礼问安后,就不再言语。他大踏步走向宫门,群臣赶紧给他闪开了一条道,簇拥着他走在前面。

    今天的宫门还没有打开,宫门外突然多了许多守卫,铠甲之外都罩着一层白衣,分四列站在宫门两边,足足有数百人之多。个个按着刀柄面无表情,人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褚庸奇怪,既然是萧贵妃召见,为什么不让大家进?正要走上去问个究竟,宫门吱呀呀地徐徐打开,雍华宫的太监苏越踩着小碎步出来,他拖着尖细的嗓门喊大家去承天殿。

    褚庸心里纳闷,今天怎么是后宫的太监出来传召,幸帝身边黄公公怎么不见了?他隐约感到今天必有大事发生,便一言不发地领着诸大臣进入了宫门。苏越在前面引路,小碎步行走的比较缓慢,肥大的屁股扭来扭去,模样十分滑稽。

    一个武官不耐烦,低声咕哝了一句:“娘的,走快点难道会扯着蛋?”几个大臣忍禁不住,捂着嘴偷笑不止。又一个武将小声回了句:“关键是他娘的没蛋。”旁边的官员赶紧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乱说。

    褚庸发现今天宫中的守卫增加了许多,全都披麻戴孝,有好些都是生面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宫中四处白花花的一片,挂满了白花黑布,白色的灵幡陏风飘荡,一派大丧的景象。登上层层台阶,就到了承天殿的门口,承天殿三字也被白布罩着。苏越吩咐所有人等不得带兵刃入内,各级官员无论品衔高低均要搜身后方可入内。

    褚庸张开双臂,带头上前接受搜身,苏公公欠身施礼,道声:“褚相,得罪了。”褚庸咧嘴一笑,未做理会,笑容十分勉强。两个护卫立刻上来,捏了捏褚庸的衣袖,摸了摸他的腰间和腿部,确认无利器后才放行。

    群臣们都绷着脸,一言不发,个个接受了搜身才允许进入承天殿。不过搜身,却是他们首次遇到,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和不安。

    进入殿内,皇座上空无一人,大家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幸帝驾崩的消息是真的,一丝悲痛油然而生。萧贵妃携裕王孙靖站立在皇座的玉阶下,白帽孝服,正低头抽泣。韩妃携怀王孙战、安平公主孙姬站立在次位,都低头垂泪。

    群臣跪拜后,就纷纷上前安慰皇妃和世子、公主节哀顺变。大家都心情沉痛,默默地分列两边,大殿内除了偶尔的抽泣声,静的连掉一颗针都能听见。奇怪的是,太子的外公王清源及两个舅舅不见踪影,这让平素与太子孙烨走的较近的一众官员愈加不安,有的竟瑟瑟发抖。

    这时,萧炎双手托着一个锦盒出来,行至玉阶前面肃严说道:“大行皇帝遗旨!”

    褚庸等人即刻跪下,静待先皇王令。萧炎打开锦盒,取出了圣旨,当场宣读:“诏曰:太子无德,淫乱后宫,结党营私,深负朕望。着即废除太子名位,停发一切太子印信。次子裕王靖,谦良恭顺,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承皇帝位,钦此。”

    这一切太突然了,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跪在原地愣了半天。萧炎大声喝道:“尔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请裕王登基、朝拜新君?”

    褚庸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跪向裕王靖,高呼:“请裕王登基。”然后深伏在地。其他大臣见状,都纷纷效仿,高呼裕王登基。韩妃也即忙跪下,扯了扯怀王孙战和安平公主的衣袖,示意他们跪下。怀王孙战和安平公主赶紧拭去眼角的泪痕,慌忙拜伏。

    这时,起先暗骂苏公公的两员武官“嚯”地一下起身,一脸不信。萧炎大怒,喝斥道:“两位见了新帝兀自不拜,难道是不想做南越的臣民了吗?”

    那两个武官喊道:“太子呢?叫他出来说清楚!我们不信太子会做出如此荒淫的乱伦之事!除非他当着满朝文武认罪,否则我等不相!”

    “太胆!难道先皇的遗命你们也不信?难道你们还怀疑这个诏书是假的不成?来人呐,给我拿下,推出去斩杀!”萧炎勃然大怒,当场下令斩杀了二人。诸大臣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谁还敢怀疑?

    萧贵妃扶着裕王靖登上皇位,诸臣三呼万岁。萧炎这才把先帝驾崩的经过说了岀来,他愤恨地说:“太子荒淫,与先帝爱妾通奸,被先帝撞见。先帝怒不可遏,欲拿下问罪。太子惊惧,刺伤了先帝。本官带着宫中卫尉欲擒拿太子,谁知一直给他授业的顾罡钦杀出,趁乱逃出皇宫。这顾罡钦是南闵暗谍,潜伏皇宫本就是为了刺杀先帝。先帝被太子刺伤之后,失血过多,生命垂危,先帝感觉到大限将至,当即下诏,废除太子名位,并另立新君。”

    诸大臣听完,将信将疑。但是这渚州、这皇宫已尽在萧家的控制之中,谁还敢有半点怀疑?都假惺惺地骂起来了太子。萧炎见状,示意大家安静,又徐徐说道:“裕王尚年幼,且有耳疾,请萧太后一同帮理署政。各位稍安勿躁,各安其职,各尽其责,安抚民心,共辅新君。刑部即刻下达海捕文书,缉拿废太子和顾罡钦,死活勿论,必见尸首。”

    大家只能照办,战战兢兢地拜别了新帝孙靖,各自回到自己的府衙开始理政。至此,年仅十三岁的裕王孙靖登基,称靖帝,改年号为宝德。

    监察院里的安静被一阵吵闹声划破,在西边的厢房里,监谋司的伍昭良和司尉章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章坚是伍昭良的连襟,同娶了渚州富商贾旺的两个女儿。章坚年长,司职监谋司尉一职多年,是伍昭良的姐夫。伍昭良在监谋司当差,负责南闽方面的谍情事务。

    新帝登基,为了安抚民心、稳定大局,防止有人趁机罔议朝政、煽乱朝纲。负责监视南越臣民言行的监言司这几天倾巢出动,奔赴大街小巷打探舆情。对胆敢攻击朝廷、造谣生事、煽动叛乱者严惩不贷。因人手不够,特向监谋司借人,章坚违拗不过,就让伍昭良去帮几天忙。

    监言司的差事在监察院里里最为轻松,因此不受重视,地位也在监察院里最低。这些差人大都是发展一些眼线,自己却乔装打扮躲进酒肆茶楼、青楼妓馆去享清福,上司若是查问,就美其名曰正在办差。

    眼线们为了点蝇头小利,对百官和百姓的一些不当言行盯的很紧。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告知监言司的差人们出面处理。差人一经查实,轻者斥责并趁机敲诈一些银俩,重者追责判罚入狱给自己弄点业绩。当然被罢官斩首的也有,只是做个样子警示旁人。

    监言司的人也因此被人看不起,私下被称之为狗鼻子。伍昭良自然不肯过去帮这个忙,省得让人戳脊梁骨。所以他恳求姐夫章坚派别人去,何况他还有一个案子快有眉目了,实在不想放弃。章坚非让他去不可,叫他将手头的案子移交给同事邹毅,伍昭良死活不肯,因此两人吵了起来。

    伍昭良给章坚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递给章坚,章坚连看都不看就随手放在一边。伍昭良满脸堆笑,又绕到章坚背后给他揉肩:“姐夫,我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案子,您想想,我都盯了一年,已经快有些眉目了,这时候将我调离,我不甘心啊。”

    章坚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嚯”地一下站起了身,离着伍昭良两步远,指着他大声说道:“你还不甘心,这么多年你办成了几个案子?哪个案子不是我帮你擦屁股才收场?我这么多年得不到升迁,都是拜你所赐,今天就去监言司,马上去!”

    伍昭良又跟过来,陪着笑脸道:“姐夫,你得不到升迁,可别赖在我身上。是你太耿直,不懂得迎合院长大人罢了。”

    这句话一下勾起了章坚的回忆,引起了他的极度不满,指着伍昭良的鼻子就是一顿数落:“你还没有连累我?你还说的出口?大燕魏平谍案,全司上下盯了两年,被你一刀给劈死了,什么信息都断了。更可气的是南闽李洪谍案,都准备收网了,竟被你一个屁给破坏了!”

    伍昭良急忙分辩道:“那天的抓捕行动也可能是提前走漏了风声,跟我那个屁有什么关系吗?”

    他不辩解还罢,这一辩解让章坚气不打一处:“什么?你还推给消息提前泄露了?李洪快要进入伏击圈了啊,如果是消息泄露,他还敢来吗?结果你早不放晚不放,在这个紧要关头你放了一个响屁,提前暴露了大家的行踪。”

    伍昭良又忙着解释:“那天早上,吃的番薯不怎么熟。加上埋伏在草堆里太久了,闻着霉味肚子不舒服,回来后还拉稀了!也不能全怪我。”

    “什么?还拉稀了?你牺牲好大呀!拉稀的时候,屁是最不可信的!你不知道吗?你就不能憋着吗?”章坚更加气愤,不断地讥讽。他还不解气,指着伍昭良继续说:“你这一个屁,嘣掉了我一年的俸禄啊知不知道?回来后院长大人大发雷霆,罚我一年俸禄。”

    伍昭良见他情绪激动,唾沫快喷到自己脸上了,就闪了一下,心里也生起了一丝愧疚,安慰章坚道:“姐夫,你放心,这次这个案子十拿九稳,一定会给你长脸。据我所知,南闽的细作组织鬼冢一直与后宫某位权贵往来,说不定这次幸帝遇刺、太子失踪与南闽有关。”

    “你不要命啦?”章坚一听,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往下说。又惊慌失色地来到门口,探着头四处观望了一下,见四处没人,就急忙把门关上。他快步来到案前,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重重地放下了茶杯,又怕响声太大,赶紧用手捂了一下,然后哆嗦着指着伍昭良大骂:“跟你做亲戚,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种诛九族的话,你也敢四处乱讲?”

    他颤巍巍地坐下,依然在骂伍昭良:“出了这个门,千万别再提起这件事。你不想活,我还想活下去呢!不要连累大家。从今天起,停下你的案子,赶紧去监言司,赶紧,滚!”

    伍昭良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还想解释点什么,章坚一把抓起茶杯向他扔了过去,低声吼道:“滚!马上给我滚到监言司去,即刻!马上!”

    伍昭良向后跳跃了一步,闪过飞来的茶杯,赶紧夺门而出。看来不去监言司是不行了。他心里也十分窝火,脸都憋红了,气鼓鼓地去了监言刚到监言司门口,差点就和监言司司尉肖恩撞了个满怀,伍昭良慌忙连赔不是。肖恩一把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昭良,你可算来了。这几天刚刚解禁,又逢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难免有人风闻言事、妄议朝纲。院长大人严令,凡有私论者严惩不贷。我是把司里所有的人都赶出去了,还是顾不过来,所以才向章司尉求助。”

    他没有让伍昭良进屋的意思,站在门口着急忙慌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绝:“你赶紧去南门一带,那里是个繁华所在,茶楼酒肆、青楼妓馆无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就那里人手不够,你赶紧过去,拜托啦!”

    伍昭良还想问该怎么做才对,肖恩焦急地推着他往外走说:“那里有人,碰到了你请问他们。”他又悄悄地地说:“其实也就是装装样子,应付院长大人的巡查眼线。这段时间你受累了,等风声一过我请你和章司尉饮酒。”言毕,还冲伍昭良挤挤眼。

    伍昭良被他连推带攘地拱出了大院,心里别扭透顶。既然是糊弄院长大人,为什么又非要他去?这个肖恩真是个滑头。尽管他心里十分抗拒,但终难抗命,拖着沉重的脚步直奔南门。

    由于刚刚封禁了几日,大家像憋坏了似的,都想出来闲逛透透气,趁机暗中打探一下近来发生了什么大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茶楼酒肆向来都是闲话是非之地,三五聚在一起难免家长里短、天南地北地胡侃半天。

    伍昭良在南门的大街小巷转了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凡有人聚堆在窃窃私语就上去偷听,却发现尽是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张家的媳妇与隔壁老王有染呐、张家铺子那边的猪仔便宜呐等等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最让他尴尬的是,有时刚想凑上去听别人在讲什么,那些人却一哄而散。脾气大的还瞪他一眼,丢下一句“有毛病”,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呆立原地。

    街上的巡逻比平常多了许多,见伍昭良一个人东张西望,难免过来盘查,他不便暴露身份,只能耐心解释半天。这差事,虽然轻松,却令伍昭良难以适应,他不知道这种日子要延续多久。

    正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快去大觉书院,今天的经筵日讲请的是当代大儒董江,此人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且去听听他在讲些什么。”

    一群人听说是董江,十分兴奋,纷纷朝大觉书院拥去。几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也夹在队伍中,伍昭良不明白,她们起这个哄干什么。他决定去看个究竟,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说不定能有点收获。

    这董江在渚州可是一个不一般的人物,伍昭良早有耳闻。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坊间传闻他文武双修,是个旷世奇才。他自己也十分得意,自言三岁时就能七步成诗,八岁时就写的一手好骈文,许多大家都请他去润色。就是武学修为,他也是独树一帜,鲜逢对手。曾自夸与天下武者不可逾越的高峰颜圣卿切磋过,仅一招憾败。若不是他那天少吃了一碗饭,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听说他与皇宫权贵也有些关系,是真是假不知道,反正在渚州没人敢动他。有人也曾问他到底跟皇宫是什么关系,他总是故做神秘,未置可否,引人无限遐想。正因如此,坊间觉得他高深莫测,仰慕他的人如过江之鲫。

    伍昭良跟着这群人,一会就来到了大觉书院。大觉书院听说也是董江捐建,他本人是书院的常客。一个老者伫立在书院门口,仰望着董江所书的“大觉书院”四字匾额啧啧称赞。手指一边依着摸仿,一边喃喃自语。因牙没几颗导致四处漏风,故口齿不清听着很累,他摇头晃脑地比划着赞不绝口:“真乃绝世佳作啊,可与逸少王羲之的兰亭序相媲美!”

    他扭头对着伍昭良说:“你看你看,这笔力遒劲,挥洒自如,真不愧是名家风范。尤其那下边的一点,抱朴守拙,实乃点睛之笔,妙不可言!”伍昭良还没来的及说话,旁边的一个少年大声喊道:“老爷子,那不是一点,是个燕子窝!”引来一阵哄然大笑。

    伍昭良虽不懂书法,但也觉得这几个字稀松寻常。乍一看,还以为是几只壁虎趴在上面睡觉。就是自己五岁的儿子,也写的比这好的多。至于说是名家风范,那是言过其实了。与逸少王羲之相比,更是小巫见大巫。

    旁边有人低咕:“这老头不是董江的表叔公吗?经常在这里吹嘘这个匾额,夸董江的字如何震古烁今。”有些人会意一笑,无言地摇了摇头,大概明白了董江的名头那么响是怎么来的了。

    伍昭良也是感叹,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有人敢吹也真有人敢信。他对这董江竟突然多了几分兴趣,几步就跨进了书院,想一睹这董江的风采。

    书院的大厅已经座无虚席,门口都挤满了人。伍昭良幸好个子高,稍一垫脚就能将大厅里的情况一览无遗。

    只见大厅的正首方,一个中年男人端坐在椅子之上。这人约摸四十来岁,身形微胖,一身青衫。头如斗大,腮如蛙鼓,模样长得烟熏火燎,声音低如罐中放屁。伍昭良隐隐约约听的十分吃力,他忍不住往前挤了挤,想听他在讲些什么。

    一个满身油污、肥头大耳的男人大声问:“这孙子是谁呀?”

    一个妇人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扭头回去听的津津有味。一个瘦小的男人也转过头来,一见那个满身油污的男人,先是一愣,接着又惊喜地问道:“刘屠夫,你怎么也来听了?”

    那个被称为刘屠夫的人说:“是狗蛋把我拽过来的,我那里忙的紧,哪有时间呀?喂,这孙子是谁?在讲什么,这么多人听的着迷?”他又小声问道。

    那个瘦小的男人拼命地挤了出来,一头是汗,拉起刘屠夫就往外面走,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走!走!没意思,听不懂,说的不像是人话。什么本尊,什么暴料,等了半天,屁都没有。”

    “那你还听?”刘屠夫一脸不解。瘦小的男人大声说:“一进来就被他骗了几纹钱,本想听个够本,结果越听越糊涂,走!走!回去帮我把猪杀了!”

    “怎么骗你了?”刘屠夫更不明白,不肯离开。

    “他开始就说今天承诺了什么心愿,叫大伙帮他去完成。娘的,我见其他人都纷纷慷慨解囊,自己也捐了几纹钱,谁知这里面很多是他的托。”那个瘦小的男人呸地一声,愤愤不平地说。

    伍昭良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他又望了一眼董江,见他正讲的唾沫横飞,里面不时有人叫好。他挤了出来,跟着刘屠夫和瘦小的男人先后出了大觉书院。

    门口一个扫地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怎么?大头已经讲完了吗?”大家都没有理他,只顾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