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商小说:天空之下,地产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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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生的肩膀

    景枫媛躺在床上,面对着漆黑的夜,白天陆明安倚着栏杆的背影,一直都浮现在眼前。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画面,快30年了,她无数次在脑海里静静地看着,就这么看着,连呼吸都不敢急促,生怕惊散了这生命中最美丽的瞬间。过去这一万多个夜里,都是这个画面陪着她静静入睡,只不过此时那个宽厚壮硕的肩膀,变成了陆明安瘦削但又倔强的背影。

    那也是一个下午,阳光温暖,爸爸带着她在院子里挖下了一个深深的坑,然后把一个缸放在里面,再从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坛酒来。

    “这是什么啊?为什么要埋起来?”她问。

    “这是爸爸自己酿的酒,用最好的高粱啊,水也是山顶上最甜的泉水。小圆十岁了,再过十年就能嫁人了,爸爸把它埋在这,等你结婚的时候,当你的喜酒。”

    “再过十年就嫁人,我可不干。”她不住地摇着头。

    “女孩大了就得嫁人,不嫁人你做什么?”爸爸笑着说。

    “我就不嫁人,我要一辈子住在家里,就这么晒太阳,吃你做的芝麻糖,我不要去别人家!”

    “傻丫头,女孩大了嫁不出去,会被人笑话的。”爸爸把酒坛子放进缸里,四面的空隙填满了棉毡,上面用两层塑料布封好,然后把一块厚厚的木板盖在顶上,木板上又结结实实钉上了一层铁皮,最后用泥把接口处牢牢封好。

    “笑话就笑话!我能嫁给谁啊?就班里那些流着鼻涕的脏小子?我可不嫁!”

    “爸爸当年也是留着鼻涕的脏小子啊?”

    “你不一样,你是我爸爸。”阳光有些刺眼,她躲到了爸爸身后的阴影里,从后往前看去,爸爸宽厚的肩膀看起来像一座山。

    那天晚上,她睡的很沉,半夜有人在外面砸门,她都没有醒,只是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救火”。早上醒来的时候,才知道爸爸半夜就出去了,山上失火了,全村的壮劳力都去救火了。

    以后,她再也没见过爸爸。妈妈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说爸爸在山上失踪了。她也跟着哭,但心里总觉得爸爸无所不能,说不定一会就自己悄悄跑出来了,吓她们一跳。

    爸爸没有回来,只有村长送了面锦旗过来,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救火英雄”。

    她和妈妈整晚整晚地对着哭,这是她生命里第一次有人永远离开,竟然就是爸爸。

    日子还得继续,英雄的称号虽然光荣,但家里的日子却越来越苦了。村里发了些抚恤金,几个叔叔和姑姑说奶奶年纪大了,需要养老钱,拿走了一部分。还有亲戚过来借钱,总有说不完的难处,一说就是一晚上,临走时手里多少也都拿着几张票子。

    妈妈原本身体就不太好,只能做点养猪之类比较轻的活。可又赶上了一阵猪瘟,几只还没长大的猪崽全都倒在了圈里。

    她没有芝麻糖吃了,放了学就帮妈妈做点零活,赶在秋天就到山上去摘野果、挖野菜。

    一天,她摘了不少野梨子,沉甸甸的,走一会就得休息半天。可她心里高兴,妈妈看到这么多梨子,应该能笑一笑吧。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刚走到屋门口,就听见里面有男人的声音。

    “你男人都死了好几个月了,你就不想吗?”声音有点熟。

    “你快出去,小圆马上就回来了。”妈妈的声音很严厉。

    “回来好啊,你跟了我,以后她就叫我爹了,都不是外人。”

    屋子里传来一阵东西碰撞的声音,还有妈妈低沉的呵斥声。

    她感到莫名的恐惧,站在门前,想打开门把妈妈救出来,可手脚却都有些僵硬,一时竟木在了那里。

    衣服撕裂的声音,然后是妈妈的哭泣声。她什么也不顾了,猛地撞开了门。一个男人正按着妈妈两只手,把头放在妈妈已经露出一半的胸膛上来回乱动。

    她把满筐的梨子都砸在了这个男人头上,男人惊叫了一声跳到了床下,她认了出来,竟然是村长的儿子王国生。

    王国生本来有点受惊,看到是这个小丫头,心又放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递给她说:“小圆,以后我给你当爸爸,你天天都有糖吃,我还带你去城里坐汽车,好不好?”

    “你这个畜生!”妈妈悲鸣一声,抓起一个暖水瓶,狠狠砸在了王国生头上。

    王国生的脸上淌下血来,他摸了一下满手都是血,也不知道伤有多重,再看看又举起了一把椅子的妈妈,便冷笑一声出了门。

    母女俩抱头痛哭,她说:“要是爸爸活着,谁也不敢这么欺负我们。”

    妈妈想起了什么,看看墙上挂着的那面写着“救火英雄”的锦旗,上去摘了下来,然后换了件衣服,拉着她就冲出了家门。

    她们来到村长家门口,妈妈大声喊:“王国生,你这个畜生,你给我出来!”

    半天没人答话,围观的村民倒是越来越多。又过了好一会,门才打开,村长一脸阴沉走了出来。

    “景家媳妇,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家国生怎么得罪你了,堵着门口骂街啊。”村长冷着脸说。

    “王国生呢?你问问他,刚才到我家做什么了?”

    这时候王国生从隔壁出来了,说:“嫂子,你怎么了,我什么时候去你家了?我在小丁这打牌呢,都玩一下午了。”

    她说:“你胡说,你刚去我家欺负我妈妈了。”

    小丁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说:“小丫头,你可不能诬陷人啊,国生一直都在我屋里打牌来着,不信你问问老耿和小军,我们听到你们在这骂人才出来的。”

    妈妈气的直哆嗦,这几个人明显是串通好的。她指着王国生说:“大家看看,他脑袋上还有血呢,那是我用暖壶砸的。”

    旁边站出一个老太太,说:“景家媳妇,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国生下午帮我拿房梁上的东西,不小心磕在上面了,我亲眼看着的啊。”

    妈妈瞪大了双眼,看了一圈旁观的人,这群人都纷纷摇着头。有人说是看错人了,更有人说是不是想老景想出病了,还有人风言风语说些怪话。

    妈妈满眼含泪,举起那面锦旗,说:“你们可要有良心啊,老景是为了大家死的,这才几个月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你们就这么对我们吗?”

    村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景家媳妇,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老景死的突然,你和孩子都接受不了,是不是都想出病来了?这样,明天我在村委会给你安排个活,你身体不好,先把精神调调,还得养孩子呢?”

    妈妈不哭了,轻抚着她的头说:“孩子,你爸要是活着,他们哪敢这么欺负咱们,他白死了。”

    说着,妈妈把锦旗撕成两半,扔在了地上,她感觉爸爸好像又死了一次。

    之后,妈妈为了尽快离开这个村子,也为了让她有个更好的读书环境,嫁给了城里一个菜贩子。那个男人叫孟进,比妈妈大了快十岁,五大三粗的,是个老光棍。

    开始那两三年还好,随着她发育的越来越快,麻烦也来了。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经常能感觉到孟进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身上转来转去。她不敢跟妈妈说,只能选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量不让孟进看到。

    孟进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两杯白酒。她从村里搬出来的时候,把爸爸埋在院子里的那坛酒挖了出来。她珍藏着,有朝一日自己出嫁的时候,这就是自己的喜酒。

    为了不让那个老酒鬼看到自己的酒,她把酒锁在了箱子里。可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发现妈妈不在家,孟进已经开始喝酒了,桌上放的就是自己珍藏的那坛酒。

    “你怎么喝我的酒?”她怒了。

    “我养着你和你妈,喝点酒算什么?”孟进不屑一顾地说。

    “这是我爸给我留下的,你凭什么喝我的酒?”她冲过去要把酒夺下来。

    “自己家酿的啊,难怪这么不好喝。”孟进撇着嘴说,同时手里紧紧按着酒坛子,不让她夺走。

    她两只手紧紧抓着坛子口,拼命往怀里拽。孟进嘟囔了句什么,一撒手,她连人带坛子重重摔到了地上。坛子碎了,酒淌了一地。

    她大叫一声,扑过去,对着孟进的脸就是一拳。拳头打在孟进的脸上,可这个粗壮的家伙仿佛没感觉一般,反手把她拉到了怀里,毛茸茸的嘴亲在她的脸上,手也不闲着,到处乱摸。

    她挣扎着,但孟进的胳膊快赶上她的腰粗了,只是笑嘻嘻地任凭她拼命抗争,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衣服里。

    “孟进,你干什么呢?”妈妈的声音。

    “我,没干什么啊!我把她的酒弄洒了,她打我呢,哈哈------”孟进松开了手。

    “小圆,不就一坛子酒吗,你至于吗?”

    她抬起头看着妈妈,那眼神里有一丝陌生的东西。

    妈妈过来,想安慰她,她甩开了那双最亲最熟悉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快半夜了,她无处可去,又不敢在外面过夜,只能回家。

    孟进已经在呼呼大睡了,妈妈还在等她。

    她不说话,想回房间。妈妈把她搂在怀里,母女两人已经差不多高了,泪水打湿了她的脸,也湿了她的脸。

    “小圆,你受委屈了。是妈妈不好,可妈妈已经40岁了,什么都不会做,身子又弱,没有他,妈妈养不了你啊。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一直希望你能上大学,我不能辜负他啊。”

    她只是哭,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的肩膀上几乎没有多少肉,远不如爸爸那么坚实。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院子里,地下埋了好多酒,她一坛一坛地挖着,怎么也挖不完。

    之后,她就转到了一间有宿舍的学校,开始了住校生涯,即便是寒暑假不得不回家,也是一早出去,很晚才回来。孟进的眼神越来越贪婪,但母女两人几乎都是同时在家,再也没给他机会。

    上大学的时候,她报了一间海边的学校,这里离那座山最远。一年级还没结束,妈妈就因病去世了,她是靠打工和助学金读完大学的。

    从此之后,她只回过一次家乡。她把父母的骨灰都迁了出来,在一个可以看到大海的地方安放好。她还给了孟进一笔钱,总数是15.3万,9年,连本带利,两清了。

    从十岁开始,她一直都在惊恐中度过,想到那个有着宽厚肩膀的背影时,才能给她带来一点踏实的感觉。直到15年前,陆明安那坚定的眼神,终于让她发现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安全感。

    可是她和他之间不仅有着30年的岁月,更有着偶像与凡人之间的距离。陆明安如同阳光,让她远离寒意,但内心深处的那种孤独,最终还是被陆知言所融化。

    可他们偏偏却是父子!景枫媛心中的罪恶感,一直都在吞噬着她的心,她甚至想到过自杀。做一个好人,需要多么好的运气啊!她似乎什么都有了,可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已经被深深地埋在那坛酒里了。

    世界,你什么都不给我,为什么还要求我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