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从我和艾琳相识起，我们两个在彼此生活中的比重就是不同的。

    认识艾琳以前，我的生活单调得乏善可陈，我以为这是生活的常态。我母亲也过着同样无聊的人生，好像我的生活是从她的生活中复制粘贴出来的。

    我和母亲唯一的不同是在念书这方面。只有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她会偶尔来检查我的功课和作业。小学时老师有时会布置朗读和背诵课文的作业，需要家长在课本上签字。虽然她一直嫌我动作太慢，耽误她的时间，她还是每次都监督我完成作业，再签上她的名字。她一定要拿铅笔签字，如果写下来的名字不好看，总要用橡皮擦掉再写一遍。

    从高中开始，她逐渐远离了与我读书有关的一切。参加家长会时，班主任在讲台上特别提到我的名字，表扬我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她还特地在家长聚集到一起的时候，走到我母亲身边，亲切地对她说，您的女儿非常优秀，引得周围的家长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但我母亲没表现得非常高兴，她只是表情有点不自然、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一根僵硬的棍子。

    她初中肄业。按她自己的说法，外婆以女孩子迟早要嫁人，读书没什么用的理由，不让她把初中念完。她退学以后，一边照顾弟弟妹妹，一边卖杂货赚钱。我初中有阵子贪玩，成绩一般，她会这么说，如果我那时能继续读书，肯定念得比你好千倍万倍。但我上高中以后，她再也没这么说过了。

    读书是我把自己与母亲区分开来的一种方式。

    而艾琳的出现让我意识到，这世界上有两个我，与艾琳做朋友的我和过着单调生活的我。艾琳有一种魔力，在她身边，总能碰到各种各样、我从未体验过的事。她的生活逐渐渗透到我的生活之中，我为她的快乐而快乐，为她的悲伤而悲伤。如果她抽身而去，我的生活立即恢复为一滩死水，像午夜12点以后魔法消失的辛德瑞拉。

    读书或许可以使我不再只是母亲的复制品，但并不能把我从我所厌恶的无聊生活里解救出来。

    母亲敲了敲门，不等我应声，已经推门进来。

    “还在睡？”她问。

    平日里她都直接去上班，不会来我的房间。

    “什么事？”我问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大概是昨晚熬夜的原因。

    “昨天很晚睡的？”她敏锐地捕捉到我嘶哑的声音，“没什么可忙的，怎么还晚睡？”

    话一出口，我们俩人同时觉察到这里面包含的另一层意思，房间陷入短暂的安静之中。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清晨阳光一下子倾泻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

    “怎么了？”我无奈地又问了一遍，头依然埋在枕头下面。

    “今天会出门吗？”

    “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以后早点起来，不然早饭都放凉了。”她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翻了身算是回答，不一会儿听到房门重新关上的声音。我已经没了睡意，等她出门以后就起床了。我吃完早饭简单收拾了下餐桌，内心涌出一个强烈的想法：我要出门走走。我不知道这种想法从哪里来，可能跟我连续三天都宅在家中有关。从早上8点钟我就有出门的想法，但到11点还未出得了门。在家里待得太久的话会逐渐丧失掉出门的自信。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不合心意，包括头发、衣服和我自己的脸。

    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直视自己的脸，也许太久没认真看过自己的脸，我甚至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我的脸。在发明镜子以前，人是无法看见自己的脸庞的。可是镜子也无法真实地呈现出我们的脸。当我们脸上出现各种各样的表情时，我们自己是看不到的。我们只能想象自己可能的样子，想象自己脸上的某个表情会在别人眼中留下什么样的印象，然后对自己脸上的肌肉加以控制。当看到别人拍的照片里出现我的脸，我总会觉得十分陌生，如同听到别人的嘴里喊出我的名字一样陌生。

    这是我吗，我想，为什么我的脸上会出现这样的表情？我当时是什么感受呢？

    我听到敲门声，立即结束了短暂的自我审视。我透过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应少廷。其实我应当做好见到他的准备，上次他过来没见到我，肯定会再来一趟的。但对我而言，再怎么准备都是无用的。我打开门，他客气地跟我打了一声招呼。他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不是相貌上的，他的脸没有太大变化，是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他的穿着打扮，他的动作，以及他脸上的表情。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曾经在我面前哭泣的模样。现在这张脸上肯定不会出现那种表情吧。

    他刚准备进来，又停住了脚步，礼貌地问道，“啊，你要出门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原来我已经背上了出门的包。

    “没关系的，你进来吧。”我侧开身子，让他先进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匆忙把身上的包取下来。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虽然他很正常地与我对视，我仍然觉得他在默默地打量着我。我忍不住猜测他此时对我的看法。与其说我在意他的视线，不如说我关心的是他所看到的关于我的一切。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

    “你变了很多，我快认不出你了。”他开口说道，拿起玻璃杯浅浅喝了一口。

    “是往好的方向还是不好的方向？”我接了一句，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太合适。

    “当然是好的方向。”

    “听说你之前来过一次？”

    “对，你不在家，我见到了你妈妈。”

    “嗯。”

    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

    “我就是刚好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