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沉默地吃着饭，和往常一样。母亲盛了满满一碗芹菜鲫鱼汤给我，我一边喝汤，一边观察母亲的神色。她想装作无事发生，我就配合着她，这是我们维持短暂和平的方法。直至晚餐结束，想象中的严肃对话并未如期到来。母亲说自己不太舒服，早早回了卧室休息，把洗碗的任务丢给了我。

    第二天我起来，已经不见母亲的踪影，餐桌上照例放着早餐。其实我对母亲早出晚归的工作不是很清楚。她找到工作好像是继父患癌过世后的第三年。那时我刚刚开始上班，焦头烂额地适应职场生活。她在电话里问我的工作，我随便应付地回答了几句，跟她说话我会很快失去耐心。她和继父结婚后就做了家庭主妇，没有过过一天职场生活，却想要来指导我，重复说一定要跟老板搞好关系这种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我听得久了，也懒得理会了。后天有一次，我们把要说的话说完以后，她一直不挂电话。我问了两遍“还有事吗”，她才缓慢开口，说自己已经开始上班了。

    “真的吗，在哪里？”我很惊讶，她愿意去上班是一件稀奇事。

    “工厂里。”

    “什么工厂？”

    “做童装的那种。”

    “要用机器吗？”

    “有些人要用，我不用，我不会。”

    “离家远不远？”

    “还行，我骑车过去。”

    我考虑再三，最终还是问出心里的疑惑，“是不是钱不够用？”

    我那时的工资很低。上大学的时候没什么体会，开始工作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了许多，像服装化妆品一类的花销，一开始就停不下来。在C城的生活成本比想象中高出许多，而开始工作的一二年，我完全看不到提高工资的可能性。工资是刚刚够用的程度，一点积蓄也没有。我都自顾不暇、不敢生病的时候，要另外省出一笔生活费给母亲，实在是为难。

    “不是这样，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了，出去做事会好一些。”母亲说。

    我没有追问，宁愿相信她说的是事实。

    这几年她一直在童装厂上班，想必对这份工作比较满意。她本来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

    今天家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我正在洗衣服，洗衣机好像坏掉了，运转的时候发出隆隆的响声，我差点没听到敲门声。我跑去开门，看到来人的时候吃了一惊，是艾琳的妈妈。

    我请她进屋，她却笑着站在门口不动。

    “有没有吃饭，阿姨请你吃饭好不好？”

    我本来以为就是在这附近的餐馆吃饭，没想到她是开车过来，要载我去别的地方。

    “远是远了一点，但我保证东西一定好吃。”她信誓旦旦地说。

    她温柔注视着我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以前。洗衣机的噪音让我烦闷，我也正需要一个出去透透气的机会。二十分钟后，我们的车驶离了拥挤的城区道路，往一条乡村小道上开，一边是绿油油的稻田，另一边是金黄色的油菜花海，我们的车在中间，像是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穿行。

    “那天你过来，没能好好招待你，真是过意不去。”艾琳妈妈突然向我道歉。

    “没有，是我去的太突然了。”我想起她上次为难的样子。

    “你心里还记挂着艾琳，我真的很高兴。只是你叔叔他，不愿提起艾琳，有些话我不好在他面前说。今天他不在家，难得和朋友出去。”

    我有点紧张地看了她一眼，看来这次出来不止是吃一顿饭这么简单。她目视前方，表情看似平静，但能从僵硬的脊背和紧握方向盘的双手看出她的不安。

    车开到十字路口向右转弯，道路慢慢开阔起来。右前方有一个交通标识牌，上面写着再往前500米就是渔港风景区。我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了。以前还没有“渔港风景区”这个说法。起初这里只有一个面朝大海、背靠青山的小渔村罢了，后来吸引了不少从城市里过来、渴望体验乡村生活的游客，慢慢发展起旅游业，旅店、民宿和饭馆在此扎堆，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景象。艾琳的外婆家就在渔村里面。她的外婆在她小时候去世了，老房子留给了她妈妈。这里成为旅游旺地以后，渔村里的破旧老房子立即变得抢手起来，艾琳妈妈的房子翻新装修之后，摇身变成了一家热门民宿。高考结束的那个炎热的暑假，我和艾琳来这家民宿做兼职，在这里享受了难得的悠闲时光。现在那些时光变得像一触即破的气泡一样不真实。

    艾琳妈妈把车停在路边。现在还不是旅游旺季，路上没看到多少游客，周围很安静。她领着我走到一家饭店前，这家店名叫“茂才鲜鱼火锅”，门口挂着两个惹人注目的彩色鱼灯笼。印象里我并没见过这个饭店。距离我来这里已经过去很多年，开了新店也完全有可能。两三个客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摆着上下翻滚、冒着热气的火锅。

    我们选了个靠里的位置，点了招牌的鲜鱼火锅。艾琳妈妈似乎和老板认识，老板对她挺客气。

    “也许你不记得了，你以前来过这里呢。”她环顾四周，感概地说。

    “我来过一家民宿，对这里倒没什么印象。”

    “这里就是以前的民宿。”

    “是这样啊。”我打量着这家店，从收银台的位置和天花板的颜色稍微能看出一点以前民宿的影子，不过火锅的热气把天花板熏得油腻腻的，感觉记忆里民宿的样子也被这些油渍污染了。

    “变了很多吧，认不出来一点都不奇怪。”

    我点头嗯了一声。

    “这里还是民宿的时候，艾琳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我觉得她要讲一段对我而言完全空白、独属于艾琳的时光。我和艾琳共同拥有的回忆似乎在那个炎热而放肆的暑假就结束了。而后我带着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悲伤离开这里，好像自此以后，也完全失去了创造回忆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