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与宋芸偶遇后，我一直未出过门，试图避免给别人谈论我的机会。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既天真又愚蠢，连母亲都察觉到不对劲，问我怎么一直待在家里。回来以后，我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醒来之后，心惊肉跳的恐慌感还没消退，但我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梦中具体的场景来。一天晚上，艾琳进入我的梦里，这次我还记得一些内容。

    我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周围十分安静，蝉鸣声也消失了。我感到不安，但身体彷佛被固定在凳子上似的无法动弹。远处有人来了，是一对男女。我隐藏在树荫里，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们聊得很开心，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肩上。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推着一辆婴儿车，婴儿车的遮阳车篷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他们越走越近，女人突然转过头盯着我。是艾琳。我大大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地从树荫里跑了出来。

    “艾琳。”

    艾琳冷漠地看着我。

    “你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没错，正如你所看到的。”

    我的视线转移到旁边的男人脸上。

    “是你？”我绝望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能是他？”艾琳逼问我，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他不行，不行。”我哽咽着重复这句话。

    “你心虚了，害怕了？难道你天真地以为，秘密永远都会是秘密吗？”

    原来都已经知道了啊。我的心彻底冰凉，与此同时，心灵深处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在慢慢膨胀——我要接受应得的惩罚。

    “想要看看我的孩子吗？”艾琳问。

    我擦干眼泪看向婴儿车。

    “不是这里，是那里。”她指向另一个方向。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熟悉的沙坑，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在里面玩沙子。

    我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惊恐地连退了好几步。小女孩正慢慢地回过头来。

    恰好这时，我醒来了，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我的精神都没法恢复过来。

    我鼓足勇气来到艾琳家楼下。越想逃避的事情越可能发生，不如主动去克服。我不想一直躲避艾琳，直到某天在街上与她偶遇，或是任由艾琳从别人口中得知我回来的消息，这对于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起不到任何作用。我在外读书工作的这些年，已经把这里的人和事远远抛在脑后了，更不要说参加同学聚会了。我以前就从各种渠道听说，部分高中同学因为同学聚会建立了比上学时期更加亲密的关系，不止一起喝酒健身旅游，还一起投资做生意，比如像宋芸和沈美莉这种一起合开咖啡店。我一直想，艾琳是不是也加入了这个圈子，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我借助最后一点决心按下了门铃。开门的是艾琳的母亲，她看到我满脸惊讶，而后温柔地笑了。我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点儿。她比以前衰老了许多，眼角长了深深的皱纹，但头发仍旧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服帖的白色雪纺衬衫配黑色阔腿长裤，就跟她的家一样，所有看得到的地方都干净整洁，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小时候，我认为艾琳的母亲远比我的母亲更温柔贤惠，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会往艾琳的书包里放亲手做的蛋糕和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我的母亲则粗心大意又笨手笨脚，在她看来，她已经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生活，所以我提出任何其他要求都是在无理取闹。

    艾琳的母亲把我请进屋内，从厨房端来酸梅汤，倒在好看的玻璃杯里。她拉着我的手。她的双手因为长时间的家务劳动长出厚厚的茧子，虽然粗糙却很温暖，我感受到她是真心欢迎我。

    “好长时间没见到您了，您过得好吗？”

    “应该算好吧，到我这个年纪，过得比较平静就是好事了。”

    “艾琳在家吗？”

    “你来找艾琳？你不知道啊，她早就搬出去了。”

    “她现在住在哪里？”

    “其实我也不清楚。”

    我那只被艾琳母亲握住的手变得僵硬起来。或许她是不想让我见到艾琳才故意这么说的。但她脸上忧愁的神色又让我觉得另有隐情。

    里面的房间响起咳嗽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是叔叔吧，他生病了吗？”

    “没事，老毛病了，别管他。”

    “其实，我和艾琳之前有点矛盾，我是来向她道歉的。”

    “我相信她不会放在心上的。”

    “真的吗？”

    “你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什么矛盾都能解决的。”

    “您这么认为吗？”

    艾琳母亲乐观地说，“当然，不要小看你对她的影响。”

    “艾琳最近会回来吗，我想见见她。”

    “她恐怕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了。”

    我失望的表情被她看在眼里。

    她安慰我说，“如果艾琳回来了，我会告诉你的。”她说出这句话，却没多大自信。

    我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了吗，我在心里想。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艾琳，我虽然坚持了下来，但内心始终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像一簇微弱但始终不灭的火苗在暗夜里悄悄地燃烧着，等待着重逢的时刻。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和她可能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艾琳母亲没有察觉我的心情，继续说，“我一直想，或许你的话她会听得进去，如果那时你在的话，该有多好呢。”

    她说的是什么事呢，我完全没有印象。

    “但是已经没有如果了，现在你也好，我也好，都没法改变什么了。”

    我们的谈话被开门声打断。艾琳父亲从房间里出来，咳嗽声又接连响起。她赶紧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转身回了房间，临走时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眼。

    我迫切地想让艾琳母亲讲一讲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欲言又止，不肯正面回答我的话。我也不想为难她，只好起身向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