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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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凛冽与典雅

    抵达谢家时,谢鲲鹏出门迎候,并亲自引聂然进入客厅。

    用以会客的厅堂十分空旷,四面都开着通风的花窗,不时有清爽的风穿堂而过,而在大厅中央,齐齐并排摆着几张漆黑长几,笔墨纸砚,地图卷宗,推演所需物品,都已提前准备停当。

    没有诸多废话,聂然随谢鲲鹏来到厅堂中,两人便在一条长几两头摆放的软垫上坐下。

    在前天,她已经给谢鲲鹏写过回函,特别要求设定一个曾经可能发生,却因意外而未能成行的战局。

    那是数年之前,北魏清都王压迫南楚战线,但没打多久,却因为北魏内政忽然发生混乱,不得不返回都城驰援,而从那以后,南北战局便僵持至今。

    聂然设定的局面是,假如北魏内政安好,由她来担任清都王的位置,操控当时的兵马,南楚这边,由谢鲲鹏掌兵,两人对军队都有绝对的控制权,不会出现内部分裂或者被文官干扰的情况,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交手。

    根据卷宗记载,当时南楚北魏双方的兵力分别是,北魏二十五万,南楚二十五万人,并且,双方都可以有十万到十五万的兵力增援。

    聂然坐在长几一头,面前摆放着一叠洁净的白纸,细杆狼毫笔,抬眼便会对上谢鲲鹏犀利冷静的目光,禁不住有些紧张。

    尽管跟云之学了这些天,但她依旧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有祈祷尽人事而听天命。

    花厅内除了聂然和谢鲲鹏外,只有招英一旁作陪,再无第四人。

    因谢鲲鹏有伤在身,便由招英负责打下手,他分别为二人磨好墨汁,展开约莫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地形图,一大幅鲜艳的彩绘便出现在三人面前。

    山川,河流,原野,森林,丘陵,沟壑,城市村庄,整个战场范围的地形地貌,都忠实地还原在微微发黄的纸面上。

    这是南楚北魏两国的交接边线,数代以来,便有无数将士埋骨与此。

    聂然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就要往纸上书写,忽然对面传来一声:“慢。”

    抬起头来,便对上谢鲲鹏的目光:“聂相,卑职前日方从边关归来,昔年也曾以清都王为心中对手,推演南北之战,论起对此战的熟悉,恐怕远胜聂相,若是以此为战,对聂相恐怕不公,不如我们换一局。”

    那个惊才绝艳的传说,几乎是每一个人心目中的假想敌,谢鲲鹏也不例外,他身为南楚将领,虽然他掌兵之时,清都王已经英年早逝,但却也无数次研究过,假如他面对当年的南北战局,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对策。

    谢鲲鹏直言自己有优势,并非他多么大度,而是在开局之前的心战,给予对方心理上的压力,可是他这手不但没有让聂然增添负担,反而多了些胜利的信心。

    因为在昨日,云之便曾说过,谢鲲鹏可能会用些盘外招数,让她不必理睬,专心应付推演便是。

    就连这一点,也在云之预料之中。

    微微一笑,聂然面色如常道:“不必换了。”

    不等谢鲲鹏有其他表示,她手腕微沉,笔毫落在纸面上,一笔一划,字迹清丽地,写出第一条决策。

    招英只负责一开始的辅助工作,做完之后,正在推演排布的两人谁都没让他离开,他便也顺势留下,观看战局。

    在来此之前,招英并未抱多大期待,毕竟聂然只是临时抱佛脚地学了几日,而有些东西,是需要底蕴的。

    通常说来,南人性情偏柔而北人较为刚强,可是双方的指挥官,却是与自己军队恰好相反的风格,谢鲲鹏这边气魄宏大凛冽,聂然这边确实富丽堂皇的典雅。

    战局开始没多久,谢鲲鹏便微微一怔,暗忖聂然用兵的风格怎么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以往布阵中那一丝阴柔狠辣的诡道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样光明正大,却又显出富贵雍容气度的战法。

    错愕之下,谢鲲鹏便有些分心,决策上出现了一个小失误,本来若是寻常,这点小失误造成的损失不大,可是在这场战局中,却成了致命的开端。

    聂然抓住这个小失误,一点点地,扩大己方的优势,胜利的天平,逐渐这边缓慢倾斜。

    谢鲲鹏骇然发现,他再也无法扳回已经呈现劣势的局面。

    聂然的攻势宛如流水一般,并不如何猛烈,却胜在绵长无有断绝,前一波尚未停歇,下一波便紧随而来,让人没有缓一口气的余地。

    谢鲲鹏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重伤初愈,体力本有些不足,他本以为自己近来在边关磨砺一番,见识上又有进境,兼之聂然在金陵纠缠于朝堂,难以分心精研兵法,这一战必胜无疑,却不料反将自己逼入狼狈的境地。

    南楚这边节节败退,数战之后,失了两城,谢鲲鹏退守在一个名叫徐州的地方,战局在此胶着起来。

    这是一座战略上极为重要的城市,失去此地,谢鲲鹏将会无法守住周边大片地区,而若是攻不下此城,聂然这边就算不上取得了胜利。

    两人的战局推演从清晨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期间只随便用了些点心,聂然虽然不似谢鲲鹏身上有伤,但身体却不如军人强健,到了傍晚时,也是殚精竭虑,脸容雪白,汗水浸透了发鬓脸颊,就连长长的睫毛,也挂着一两粒晶莹的水珠。

    这一战中双方的损失都很大,物资人员大量损耗,作为进攻方,聂然这边损失比谢鲲鹏多三万多人。

    但是没多久,聂然便指挥军队开往下一个次要塞城市,当谢鲲鹏看到聂然展开的纸上的决策时,他变了颜色:“你——”

    聂然这时已经累得笑不出来了,只轻声道:“谢兄难道忘了,昔年北魏军的将领是什么人?”

    当初清都王前往南楚战线,是作为空降的指导存在的,实际上,在当时的南北战线上,真正的军队统帅,是一个叫列缺的将领。

    列缺属于另外一个皇子的派系,也在北魏皇权争斗中陨落,但既然设定北魏没有内斗,那么此人便还在原来的位置。

    这人也是一代名将,单论打仗的本事,不比清都王差多少,只是此人行事风格过于残酷,导致风评不佳。

    聂然如今所出示的决策是,将前几个攻下的南楚城市里的百姓,收编为送死军团,其中不乏老弱妇孺,只给他们木棍,让南楚人去攻打南楚自己的城市,如若不从,便一概杀光。

    多了十几万的炮灰,如此一来,先前在攻城战中的损失,便用这种方式迅速地补充了回来。

    这种透着血腥气的妖邪手段,是谢鲲鹏这种正统出身的将领难以接受的。

    谢鲲鹏剧烈地喘息几下,闭上双眼后又猛然睁开,道:“聂相,今日一局,我认输了,聂相请回吧。”

    经过此战,他忽然真心实意地觉得,几年前北魏的皇室内乱真是南楚大幸,若然清都王和列缺能团结一心对付南楚,恐怕此时南楚已然沦陷。

    聂然没回话,只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招英扶她离开,两人坐回马车里,招英才露出忍耐已久的诧异之色:“聂相……”他如何都料不到,只学了数日的聂然,居然真的可以从谢鲲鹏手下取胜。

    聂然上车后便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待马车行驶的微微颠簸将骨头震得有些酥麻时,她才睁开眼,从角落食盒里取出一块糖塞进嘴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神情比招英还要错愕。

    限于对云之的承诺,她不会告诉招英,今天的这一局,与其说是她对谢鲲鹏,倒不如说是云之借着她的身体,来推演的战争。

    那些战局变化,战场决策,除了一些必要的基本知识外,她该不懂的,依旧还是不懂,师从云之的数日,她只是将云之所提供的战略决策,强行背下来,在今日用出而已。

    换而言之,云之从过去的三十三份战场推演中,彻底看透谢鲲鹏这人的心思手段,并作出一个庞大的应对策略群,他判断出谢鲲鹏在每一步会做出几种可能的决策,各自针对性地给聂然应对的方案,同时又教导聂然,如何不放过任何一丝空隙,抓住对方的失误后,将整场战争的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最后,他告诉聂然,在列缺的手段用出来后,谢鲲鹏这样的正统将领会一时难以接受,主动在失利战场上认输,再往后便没必要打下去了。

    聂然就算再怎么无知,也明白,像云之这种,于战前算满了整场战争的才能,是何等地恐怖,随后终于禁不住对云之的身份猜疑起来。

    回到丞相府已是入夜,聂然直闯云之住处,命招英在门外等候。

    才靠近卧房,幽雅清冽的茶香便自屋内逸散出来,令聂然疲惫的神经为之深深舒缓。

    放慢脚步走入屋内,只见烛光半明半昧,精巧的泥炉上咕噜咕噜地煮着茶水,响动在静夜里分外清晰。

    而三四丈开外,靠窗的卧榻上,月光如丝如缎如纱,给床边的剪影披上一层出尘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