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停了，蒙蒙雾气终是散尽，一抹赤红日光洒荡开来。

    咸阳城的车马场一时热闹非凡，各式辎车各种马匹忽而进忽而出皆是没有久停。

    商邦旅客再度踏起匆匆脚伐，以便抓住秋日的最后时机充盈财货。

    此时六辆运载财货的马车卷带着滚滚黄尘行径在正阳街道上。

    他们此行的去处便是咸阳最大的商市——“尚商坊！”

    这尚商坊是名动天下的咸阳六国大市，天下列国所有上得了牌面的商社都在这里开设店铺。

    熙攘的人群喧嚣的街市，繁华无限。

    烹香的羊肉以及热辣辣的烈酒最是令人垂涎三尺。

    正阳街道居中，坐落这一幢古色古香的豪华大商宅。

    高处悬挂的牌匾赫然显露出几个秦篆大字——“吕氏商社！”

    吕氏商社，不由多猜，正是目下秦国相邦吕不韦所开设。

    表面上这只是一座商贾之所，然而实际上却也是情报交换地。

    不多时那六辆满载财货的马车便停于此处。、

    见得马车来，一名知性嫣红的女子婉婉飘香出来。

    女子名为——柳红，本是吕不韦门下的女客。

    因其极擅操持商事，且人际斡旋最是得体，遂被吕不韦安排至商社做了执事。

    见得柳红谨慎的眼色，六个身穿布衣头戴斗笠的汉子一点头，卸下财货便径直走进了大门。

    商社的六进大门之中，先是一片胡杨园林美景。

    园林之后再是一排排大屋，酒肆，赌坊，客居···林林总总分别排开。

    最后那一片高大房屋则是商社仓储库房。

    所有的财货物事，大的小的通通在这仓储分类别归置。

    六个黑面斗笠汉子卸装归置完财货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前去领取商金。

    而是席地坐在仓储里间，注视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柳红妖娆的身姿再度出现。

    她先是轻手一挥，门外的一众侍仆便立马点头下去了。

    随后方才三轻三重敲响了木门。

    只听“咯吱”一声，木门打开。

    “柳执事！”那六个黑面汉子一拱手恭敬道。

    “随我来吧。”

    柳红点头，扭着细腰走到墙面，抬手将风灯转动一圈。

    听得一阵机关动响，墙面豁然展开一道人肩膀宽窄的缝隙。

    原来里面竟隐藏着三间宽敞的暗间，最里面那间三面墙体尽是堆满了竹简的书架。

    中央处，三排木案隔列，大抵十数人正埋着头书写着什么。

    进得暗间，黑衣汉子叹息道：“近来游谍们屡屡遭袭，收集密报越是不易了。”

    柳红神情肃然，“这却是如何一回事？”

    黑衣汉子摇头，“离奇，匪夷所思，既不知是谁下的暗手也全然查不出作案手法。”

    柳红沉思了片刻，“此事往后再论，先说说山东六国近来有何动向？”

    黑衣汉子点头。

    “韩国近来赶制了大批劲弩，目下正运往新郑王城，这是大致数目与作坊出处。”黑衣汉子说罢便将一卷铜管交上。

    柳红看罢脸色一皱，“三十万劲弩缘何只有作坊出处，没有交易出处？”

    黑衣汉子也摇头不解。

    韩国境内盛产铁矿，尤其以劲弩强弓天下闻明引得列国采购。

    这突然间赶制如此之巨的弩机显然是有着什么目的。

    只是光有数量没有买家倒是令柳红有些纳闷，以往的弩机交易基本都会查到买家。

    这一次倒是显得神秘莫测起来。

    “说说其它消息。”

    “嗨！”

    其余五人一拱手，逐一道来。

    “齐国田氏商社近来的粮草售卖急剧增多，不知买家。”

    “魏国河西边境正加紧盘整管道，说是秋雨毁路不利商旅行车，据查实确有其事。”

    河西：秦魏两国交界地。

    “赵国消息，李牧边军向燕赵边境集结后数日内又返回九原。”

    “楚国消息，约五万楚军正在向南山一带集结，此外赵人庞煖与楚令尹黄歇走动密切。”

    柳红一一听罢，埋头思忖了一番，列国动作频频显然是在做着什么筹谋。

    此后遂将这些消息再度整理看一遍。

    这种事情必须由她亲自着手，既要让这些情报条理清晰的同时还不能加入自己的主观臆断。

    以便于吕不韦一目了然，快速准确的获取情报信息。

    不多时她便十分熟念老道的将这些情报腾抄在一张带有特殊香味的羊皮纸上。

    随后又加上鱼胶封印，装进入铜管之中后方才悠悠走出暗间。

    出得商社便乘着马车往丞相府抵驶去。

    与柳红一道的还有从南郡贾梁部发来的郡县军报。

    此时的丞相府书房一帮老臣尽皆云集各自打趣开着玩笑，一时是格外热闹。

    左边的老蒙骜一口老秦粗话骂道：“直娘贼的楚国老世族，在自己封地作威作福，该着墨家惩罚。这几日围攻墨家也给足面子了，该撤兵了。”

    右边蔡泽摆手摇头，“邦交盟约岂能儿戏？老巨子倒是硬气啊，放着好好的渭南学宫不进偏要夹缝求存，我等能奈何哉？”

    “墨家邓陵子一派可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定是入不得咸阳了。我等要岂非置于死地不可？”国尉蒙武突兀问道。

    正这时柳红进得书房，先是对着一帮老臣恭敬行礼，随后轻巧的步伐走向吕不韦身边将装有情报的铜管放下。

    吕不韦放下手中的茶杯，取出羊皮纸先是习惯性的嗅了嗅。

    没错，正是柳红独有的味道。

    近些年其结发夫人年事渐高，陪他卧榻说话的便是柳红。

    即或是盛年之时每逢月红那几日也都由柳红夜里作伴。

    直率好事的老臣们见得柳红免不了是要逗弄一番。

    “文信侯好福气啊。”蒙骜笑呵呵的赞上一句，“内有夫人持家，外有柳执事掌业，一床二女何其兴哉！”

    秉性通达的吕不韦摇头笑来：“老夫年衰，物事不举物事不举也。”

    在吕不韦领政这些年里，秦国庙堂之风较之以往更加开放不拘常礼。

    这番自嘲，一时间惹的众人捧腹大笑。

    同时吕不韦这番话也是在做出某种回应，秦国朝野之中偶有流言蜚语。

    说的便是他与太后赵姬的风流秘事。

    这在风气奔放的战国之中实属正常不过，列国之中哪个太后与权臣没有点情事？

    更别说本就奔放快意的秦国了。

    然时下咸阳新贵之嫪毐屡屡做出不举之事，多次违背秦法也让吕不韦尤其微妙起来。

    一番笑谈之中，与吕不韦最是要好的蔡泽显然明白了个中的隐晦之情。

    他一转话题对着柳红打趣，“柳执事，你来说道说道丞相的物事如何呀？”

    听得这话，柳红的娇脸一下子涨的通红。

    “噫！列位大人可不兴拿小女子作笑。”

    说罢之后特意对着吕不韦抛去一个愁容的眼神，为其解围后便才婉婉飘了下去。

    众人看得又是一阵大笑。

    吕不韦一边笑着一边看着送来的情报。

    一封军报一封六国情报密件看得吕不韦心下陡然一惊。

    旋即突兀严肃起来，“蒙老将军，目下六国的行军是何动向？”

    见状，老蒙骜立即收起笑颜：“一切维持原状，丞相却是何意？”

    吕不韦没有回答，转头问向蔡泽：“列国邦交可有变化？”

    蔡泽也十分愣怔：“自签订粮物交易之后，列并无重大邦交，庞煖奔走列国游说合纵也无所进展！”

    “诸位，请看看吧。”

    吕不韦将羊皮纸交由侍人传下。

    老臣门看罢之后不由得大惊。

    “这，六国这是在筹备开战？”

    “庞煖的合纵之策已然被老夫破坏，为何？”蔡泽依旧是百思不解。

    “列国合纵自来是难成大事，让他们来便是，怕甚？”老蒙骜昂昂高声道。

    热议之后众人齐齐望向正前的吕不韦。

    片刻后吕不韦肃然开口：“列国合纵也好开战也罢，只是缘何诸位大臣一概不知？”

    听得此话，众霎时反应过来。

    “是也，以往之山东六国但凡有个甚风吹草动便可知晓，这次倒也怪哉！”

    吕不韦点头：“若非商社之力，恐怕得等到六国合纵起兵方才知晓。老庞煖却是大才！”

    “看来，庞煖对这次的合纵是做足准备。”

    以蔡泽的对邦交的洞察，不难看出，庞煖明没有选择与他正面交锋。

    随即老臣一分析推断，大致明白了庞煖的目的。

    在合纵尚未形成之初，无论是钱财贿赂还是身后的国力支持庞煖均是拿不出手。

    然而一招“虎狼之秦”的老论却让蔡泽功归一篑。

    的确，随着山东六国愈渐颓势，秦国威胁也就越来越大。

    而秦国现在正处主少国疑，庙堂不稳，可谓是合纵的最佳时机。

    这一点也是蔡泽或吕不韦没有预想到的。

    原本在吕不韦看来，列国缺衣少粮捉襟见肘断不会在此时合纵。

    然而决定合纵开战重要因素的粮草偏偏是自己提供了。

    随着粮草源源不断的提供给六国，不仅没有得到列国的感激反而助力了合纵的资本。

    在春季大旱之初。

    庞煖在与春申君黄歇的商议中提道：“春来大旱列国国力大损，秦国自是好不到哪儿去。”

    “可列国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如何合纵攻秦？”

    “列国之粮草秦国提供。”

    “秦国？庞老兄却是何意？”

    “以吕不韦之秉性只为争霸而不为取天下，届时必然不会大举兵事反而会采取商贾之策与列国交易，以让列国诚服！”

    事后，果然不出庞煖所料，吕不韦没有趁着山东列国疲弱之时大举进攻。

    反而让蔡泽奔走列国与秦国签订了各项商贾交易盟约。

    而盟约中只规定了类品，数量，交付钱财的期限以及毁约的后果。

    庞煖找出漏洞，只要按照盟约定期付予相应的钱财就不算毁约。

    至于这些粮物的用途并没有规定不可以用来充当军粮。

    因此即便列国合纵，秦国也还得继续按照盟约提供相应的粮草，否则违约的便是秦国自己。

    其次便是神农山围剿墨家一事经过老臣们分析，分明就是有所预谋。

    蒙骜对此大是忐忑，“南郡身后便是武关，南郡丢了顶多一块地，武关若失则关中危矣！”

    众人听得心里发紧，“请老将军细说来！”

    老蒙骜拔出长剑在中央处的地图一边比划一边解释。

    “楚国五万兵马秘密开进南山显然不是冲着墨家人去的，极有可能是截断贾梁部的后路，不让其回师南郡防守。”

    “如此看来合纵大军便有两路，一路借道韩魏从函谷来犯，一路则企图拿下南郡直扑身后的武关！”国尉蒙武补充道。

    “正是！”

    听到这吕不韦不禁仰头大笑：“如此长远之谋倒的确像是老庞煖与春申君之所为。是老夫大意了。”

    恍然间，吕不韦明白了一切，原来从楚使来访签订围剿墨家盟约起，自己又一次落入了一个陷阱。

    如今的形势是，与列国的粮物交易盟约不可违，与楚国的围剿墨家之约也不可违。

    现在看来这两项盟约无异于自缚手脚。

    第一项盟约，事关天下民生，若是违约则师出无名，莫说列国即便是天下民众定然也会大骂秦国出尔反尔。

    第二项则是伤寒恶疾突现，致使贾梁进退两难，被楚军钳制。

    此时老臣们都不由自主的望向吕不韦，尤其是蒙骜，蒙武与一直未说过话的王绾。

    吕不韦自是明了，自上次与嬴政争议之后王绾的态度越发明确。

    三人脸上都隐隐有种不悦之情。

    因为两项盟约都是经由吕不韦签订的，此前无论是蒙骜还是蒙武，甚至年轻的秦王政也都提出过异议。

    这时主邦交的蔡泽察言观色一番后拱手道：“此事非是丞相之过，实乃庞煖黄歇之阳谋，我等老臣还需携手破之！”

    闻声，众人点头。

    与老臣们一番商议之后，吕不韦心下大致已有决断。

    “既是阳谋，看来此战不可避免了，也正好。就用此战打消列国合纵的念头！”

    吕不韦叩击三下案几沉着下令：

    “一，粮物盟约不可违，然则需昭告天下：秦之粮物本意乃是赈灾于列国之庶民非是军粮。二，蒙老将军立即整兵待战。三，围剿墨家无非就是找个退兵借口，那就将计就计：秦军大肆染上恶疾，借机退兵镇守南郡。诸位老臣以为如何？”

    “打！这帮狗日的直娘贼。”

    “好，那就秦诸位同僚一道为我大秦奋力！”

    “嗨！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众人齐齐高喊了一声后匆匆出了丞相府。

    待老臣门都走后，吕不韦方才叫来柳红说话。

    “那母子如何了？”

    “唉~”柳红叹息一声，“伤寒恶疾确实无误。”

    吕不韦仿佛思虑良久后神情凝重的吩咐：“商社的事放一放吧。你的身份也时候换换了。”

    “却是何意？”柳红大愣怔。

    “那母子未来至关重要，不能漏出任何风声，我近来思虑良久还是你去最合适。”

    “可最近我们派出的游谍屡屡遭到不明势力暗杀，此番能获得六国情报却也死伤不少。此时若我离开岂非对商社不利？”

    近来己方游谍离奇惨死，柳红本想在秘密查核。

    她有一种感觉，山东列国之间一定形成了某种暗中力量。

    此时吕不韦让她离开，不做查核让她难免有些不安。

    “无妨，商社我自有安排。”

    吕不韦起身抱住柳红，伸出鼻子深深的吸了下去。

    一边感受这柳红身躯特有的香味，一边叮嘱：“切记黎悦这女子可不一般，莫露了馅！”

    “知···知道了！”

    柳红眼眶湿润任由吕不韦在自己身上纵情放肆。

    她知道自己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也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以柳红的身份出现在吕不韦面前了。

    两人床事直到入夜，柳红方才回到商社料理好一切后独自上马秘密离了咸阳。

    夜里吕氏商社突然烧起一场大火，次日廷尉府的人依法勘验，只发现了一具焦炭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