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抵达瑶都时，这里已从大地动的惶恐不安中恢复。

    只见处处商户林立，人群熙攘，一派盛世景象。

    女孩看哪儿都觉新奇，目不暇接，不由感叹眼前的域都，男男女女都长得好看不说，连空气也比别处湿润。

    此刻灵瞳一袭黑衣，脸戴面具，长身玉立间，行走于繁华的市集。

    路过身边之人，常用友好的目光打量，年轻女子经过时，羞涩的掩口轻笑。

    很快灵瞳就知道了原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正赶上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

    行走之间，灵瞳面带微笑自言自语：“二师父曾对自己描述过其间盛景：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狀异形。”

    女孩一边得意于自己的好记性，一边也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对自己微笑。

    就是因为面具，虽说早了几个时辰，但也算是应景。

    不过到瑶都来，可不是为了游玩，她要去东林寺，取大师父留给自己的重要东西。

    说起来，灵瞳的大师父就是壮汉林感时，二师父书生谢师安，至于三师父，自然就是土夫子了。

    一路打听，走街串巷间，见了许多色彩艳丽，栩栩如生的花灯，做成鲤鱼，莲花，兔子，月亮的形状。而更多人，正在购买颜色素白的孔明灯。

    好奇之下，一打听才知道，孔明灯也是祈福之灯，广川域的民众希望上天降恩，今后年年都风调雨顺。

    说来也有意思，按照三年旱一年涝的传统，本该大年初一就开始下的大雨，这一次迟迟未来，气候也不似往年极端。

    直到下午，终于到了位于城郊的东林寺。

    说起来，灵瞳来瑶都的一路上，最大的恐惧就是东林寺已经被毁，不存在了。

    要知道，距离大师父被关入地牢，已经十二年过去了，任何变故都有可能。

    寺庙前后三进，神佛都塑得极好，菩萨慈眉，金刚怒目，只是久未修缮，已显破败。

    灵瞳在袍子上搓了搓汗湿的手心，平定心绪，这才徐徐走入。目标在第三进的观音阁。

    阁间门梁已坍塌一角，底下蛛网密结，隐隐传出说话声。

    灵瞳身形一闪躲到侧廊下，将斗篷遮住大半张脸，凝神静听。女孩耳力极佳，一墙之隔的殿内，交谈声源源不断传来。

    当她听到“异人”二字时，只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四名乞丐正在讨论钓异人。

    据说附近有个水洞，洞里产一种比真人大些的石头。

    石头是半透明的，里面有彩虹一样的颜色，形状天然，形成女人的模样。

    广陵君的父亲平梁君时，派水鬼探水打捞，结果人一下去就没影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后来请了高人来看，说河神看不上送下去的人牲，要想取走异人，就必须拿童男童女来换。

    后来就专门找水性好的小孩，提前就知道下去得死人，拉上来也活不成，所以官府早早买通孩子父母，付出一笔买命钱。

    小孩腰上缠了绳索，手里也套着铁索，他们的任务，就是把铁索套在异人身上。

    刚下水时，水面是绿的，可只要把小孩送下去，没过多久，水面就像开了锅一样，全部染红。

    等再次平静下来，守上面的人会把绳索收起，等提出来，也就剩一具具连着血肉的骨架。

    但还得提，因为只要铁链和铁索拉不上来，就说明被下水的小鬼固定好了，这就算死值了，官府另外还会再给一笔钱，这叫卖命钱。

    直到广陵君继位，才废止了打捞异人。

    整个过程过于残忍，有伤天德，也不让官府再进贡，所以现在只有私下里，碰运气勾住从前的铁索，故而叫做钓异人。

    而一天后，这几个乞丐，正是被“请”去钓异人的。

    灵瞳眼珠一转，故意渐渐放出脚步，扶墙而来。

    饥饿是真的，不用装，只是此前女扮男装的气宇轩昂，已经全然不见。

    灵瞳佝偻着身体，带着几分讨好，未语先笑：“各位大哥，刚才无意间听见，明天有个活给包子吃，还管饱，小弟我能去吗？实不相瞒，我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灵瞳的声线原本就偏沙哑，如今再次压低，嗓音沉郁，听上去雌雄莫辨。

    四个乞丐原本凑成一圈，正在聊天，闻言都看了过来。

    见灵瞳脸带面具，衣服簇新，彼此看了一眼，不由面露古怪。

    其中一名乞丐客气道：“瞧你这身打扮，倒像是出门看花灯的，我们都是苦出身，何苦拿要饭的来消遣呢。”

    灵瞳表演起来更卖力了，大眼睛眨了眨，声音也更殷勤。

    “大哥误会了，小弟灵瞳，从荒漠过来，之前的大地动把四里八乡全给震塌了，实在没办法，这才来瑶都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不在了，如今就想混口饭吃。”

    说到最后，语调里明显多了几分局促。

    几人再次对望一眼。

    灵瞳心知有戏，身体更佝偻了几分，语气沉痛：“我也是苦出生啊，从小无父无母，实不相瞒，因为长得丑，人憎神厌，所以才戴着面具，也是怕吓到各位大哥，不信你们看。”

    她将面具的左半边掀起一角，给乞丐看自己的脸，虽然也没太看清，但露出来的凹凸不平，已经吓了他们一跳。

    中间一个心肠软的乞丐道：“行吧，讨生活不易，都是可怜人，能帮就帮，多你一个也无所谓，不过得试试力气。”

    说罢他指着边上一口破缸。

    “你过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把这缸提起。”

    破缸原本是避火用的，后来庙荒废了，也不知怎么的，就给搬进了观音殿，平日里也不装水，就用来存放些杂物。

    现在里面虽是空的，却仍沉得很，而这点分量，对灵瞳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故意憋着气，让脸涨红，才将缸稍稍提离地面。

    即便这样，显示出的力气已然不容小觑了。

    乞丐纷纷道：“没想到啊，小兄弟你看着瘦弱，力气倒是大得很。”

    灵瞳憨厚一笑，随地一靠，目光却在暗自打量神像，观音娘娘似笑非笑，也在看她。

    女孩心知肚明，大师父留给自己的东西，正在咫尺之遥，只要迈出几步，立马唾手可得。

    然而多年来的囚禁，使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机会难得，明日她先要探寻一下异人的事。

    休息得差不多时，心里已有了计较，灵瞳起身道：“各位大哥，小弟我先出去转转，第一次来瑶都，家乡可从这么热闹的上元灯会，刚好见识一下。”

    顺着来时的路，灵瞳再次前往热闹的中心。

    她随大师父习武多年，精力充沛，到了瑶都，更如小鸟归林，一刻都不想闲着。

    明月如镜正当空，满街纸灯，形状各异，烛光从渲染的彩纸透出，投射成光怪陆离的颜色。

    此时，来往行人衣着光鲜，大多戴起了面具。

    街市之间，人流如潮，摩肩接踵，不时有舞龙舞狮的队伍穿插而过，人们纷纷驻足鼓掌。

    表演杂耍的，顶缸的，耍猴的，飞刀的，乃至胸口碎大石，嘴里喷火龙，热热闹闹交织在一起，共同烘托着天上的明月。

    这时，迎面偶来一家人。

    三四岁的孩童，稳稳骑在父亲肩上，男人一手扶住孩童的脚，另一只手牵着身旁的娘子。

    孩童顽皮，小手胡乱抓着父亲的发冠，男人也不生气，一脸宠溺，娘子却心疼起了相公，轻捏孩童白嫩嫩的小腿肚，让他坐好。

    孩童拌着鬼脸，咯咯笑起来，满眼都是小星星。

    一家人甜甜蜜蜜，尽在不言中。一时之间，竟把女孩看呆了。

    在不知不觉间，跟着这家人，走出很长一段路，直到他们停下猜灯谜时，灵瞳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热热的脸上全是泪，又一滴不漏，隐藏在了面具后。

    和乞丐说的话也没错，她从小无父无母，如今三位师父也生死未卜。

    此时再看繁华的街市，热闹终究只是属于别人。

    欢歌声，锣鼓声，笑闹声里，灵瞳走着走着，越走越孤独。

    正在愣神之际，灵瞳突然间浑身不自己一颤。

    刚才迎面而来，那个戴面具的人，面具上的图案和自己左脸上的纹面，简直一模一样。

    灵瞳强压心跳，快走几步，悄悄跟上了那人。

    实际是，除了中间那个戴饕餮纹面具的，他的左右两边各跟一人，稍稍落后半步。

    两人同样都戴着面具，左狐狸右豺狼，气息内敛，看脚步身法，便知都是高手，看架势应该是中间那人的护卫。

    灵瞳跟出一段距离，见三人在佛塔前停下，塔下已聚拢了许多信众，每人手中都捧着洁白的祈福灯。

    佛塔是瑶都的至高点，按照每年惯例，只等戌时一到，塔顶敲钟就准备放灯。

    灵瞳并不知晓，这座佛塔属于广川域皇室。

    佛塔总共七层，广川域建域后修建，已经屹立了三百多年。

    此后每年的塔成之日，在位域君于亲自扫塔，寓意扫清天下。

    通常也只有重大节日，外围的塔园才会对民众开放，佛光普照下，方便信众许愿放灯。

    “你一路跟着我，可有什么事吗？”

    中间那人突然转身，直接走向十步之外，混在人群中的灵瞳。

    他的语气温和，虽是肯定的询问，却也不见怒气。

    灵瞳隔着面具看过去，见他发色花白，声音却明显年轻。

    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便坦然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个问题想问，又觉得冒昧唐突，犹豫间，这才跟着先生。”

    左狐右狼警惕的上前一步，面具男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紧张。

    “那你问吧，看看我能否回答。”

    “我只是觉得先生的面具好看，花纹很特别，一路上都没看到类似的，想问问是在哪里买的。”

    灵瞳本无恶意，直接开门见山。

    面具男点头，笑容随和道：“并非购得，而是让人照着纹样做的。”

    “先生，那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纹样吗？”

    “这是饕餮纹，源于广夏朝，多刻在祭祀的礼器之上。”

    灵瞳心里一惊，能寻到祭祀用的礼器，还能描下纹样，显然不是一般人。

    然而更让她吃惊的是，广夏朝，又是广夏朝。

    那是与异人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王朝。冥冥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

    压下心中的疑惑，灵瞳接着不懂就问：“原来如此，所以这个纹样专属于广夏朝吗？”

    男子略做犹豫后，还是回答：“并非如此，戌时就要到了，马上要放灯，如果有兴趣的话就随我来，之后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