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荒漠之行
19
2天前,上午03点56分,雾……
最终,柯教授同意了儿子的请求,想办法带他来到了实验室的外层。虽然是外层,但隔着巨大的玻璃窗,柯旻还是可以看到躺在里面的紫辰。
在来的路上,柯旻给自己打了预防针,无论看到怎样的情景,都不能让自己失去控制。只是当他真正站在窗口,并且亲眼目睹了紫辰的样子后,他顿时心疼到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了。那一刻,他的心犹如被野兽分食一般,整个人瞬间被掏空了。
他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了。他感到头晕目眩,连站稳的力气也快没有了。事实上,连日的绝食加上巨大的精神打击已经让他变得非常虚弱。他没能坚持太久,很快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两个小时后,柯旻从病床上慢慢醒来。当他看到床边挂着的输液瓶时,便虚弱地问道:“我……在哪?”
“还在所里。他们,不同意送你出去。”柯教授苦涩地回答道。
“求求你……救救紫辰……”
柯旻用祈求的目光看着父亲,然而柯教授低头回避了他的眼神。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找你的朋友……想办法……救她出去……”柯旻依旧不死心。
“你不明白!”柯教授突然抬起头,“这件事没人能帮得了她。你再这么执着下去,只会害了你自己。”
“听我的,忘了她吧。”柯教授苦口婆心地说道。
“忘了?”柯旻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要怎么忘,我不知道……”
20
4个月零01天前,下午15点29分,多云间晴……
柯旻租了一辆小型越野车,带着紫辰驶入了41号公路。因为紫辰没有说明具体目的地,他只能沿着公路一直向西北行驶。
一路上紫辰很少说话,总是一个人望向窗外。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在柯旻的印象中,还没有见过紫辰如此无助的眼神。他猜对方一定是遇到了非常困扰的事情,以至于必须要寻求自己的帮助。然而猜测归猜测,柯旻还没有足够的自信去过问对方的缘由。从一开始,紫辰就告诉了他,此行的目的是一件她无法言明的事情。于是自始至终,柯旻都没有多问一句。他相信紫辰一定有她的理由,也许给她一个安静无扰的空间,才是对她真正的帮助。
车一直默默地向北行驶。其间只有三、四辆车与他们擦身而过,余下的时间都只有他们自己。一路行驶,柯旻既感受到天高地阔之下灵魂挣脱束缚的自由,与此同时,也体味到满目荒芜间那如影随形的孤独。
当环境缺少了明显的参照物,一切都不免显得有些雷同。仿佛这片荒野和刚才经过的那片一模一样,又或者这片云彩投下的阴影和上一片云彩的阴影非常相似。有那么一瞬间,柯旻甚至感觉自己行驶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时空隧道。仿佛自己在里面循环往复,始终走着相同的道路。
车里安静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柯旻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
“离下一个补给点还有一百多公里。到时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就快到了,开慢点。”紫辰轻声嘱咐道,眼睛盯着路边的里程碑,上面刻着226km。
“快到了?”柯旻疑惑地看了看紫辰。
“快到239公里的时候,请把车停在路边。”紫辰一路循着这个数字而来,这是她在梦中唯一可以参照的线索。
“知道了。”虽然意外,但柯旻好歹心里有了数。
柯旻按照紫辰的要求,将车停在距239km里程碑还有10米远的地方,接着他便和紫辰下了车。下车之后的紫辰开始在里程碑与汽车之间来回游走。只见她时而驻足凝视地面,时而抬头仰望天空,时而望着茫茫无尽的戈壁,时而又看向公路的尽头。
紫辰的行为让柯旻有点看不懂。他不明白她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是想在这短短十米的道路上寻找些什么。然而过了一会,他又开始提醒自己,很多事情光看表象是很难猜透的。就好像眼前的这个女生,看上去像一池平静无澜的湖水。可水面以下还藏着什么,他这个外人很难猜得透。
不过柯旻倒是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经被对方的神秘气质所吸引,进而发展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柯旻坐在越野车的前盖上,远远看着紫辰那略显单薄的身影。虽然她穿着一件简单的淡蓝色牛仔服,但在漫天红霞的映衬下却美得如同一张渲染过的艺术海报。她那随风飞舞的长发,以及被夕阳映红的侧颜,每一帧都印刻在他的脑海中,成为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瞬间。柯旻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心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握着,很舒服也很温暖。如果时间可以停驻,他甚至希望永远留在这一刻,好让他一直这样看着紫辰。
柯旻就这样呆呆望着对方,从傍晚一直到天黑下来。又过了一会,他看见紫辰朝自己走了过来。
“今晚可不可以留在这?”
“可以倒是可以……”柯旻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心中却莫名开始紧张。“只是我们带的食物和水都不多。但我们有毛毯,晚上睡在车里应该没有问题。”
“真的很抱歉,给你找了这么多麻烦。”紫辰面带歉意地说道。
“你别老是这么客气。我也没来过这种地方,感觉还挺特别的。”柯旻有些慌张道。
当天空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柯旻提议把车开到公路边的一座小山背后,打算在那里度过一晚。
秋天的夜风冷的猝不及防,他们穿上防寒服,然后围坐在露营灯前。
“喝点能暖和一些。”柯旻把一杯热巧克力递给紫辰。
“谢谢。”紫辰伸手接了过去。
此时,浓重的夜色有如画笔一般层层晕染过天际,作为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天空。
这里的夜空深沉的就像一块黑丝绒幕布,有数不清的星辰镶嵌其中,宛如珍宝一般璀璨。这些瑰丽多彩的星辰,有的沉静如银,有的炙热似火。有的如烟似幻,有的缥缈若尘。当你注视这片天空的时候,会产生某种错觉。就好像你已经摆脱了地球引力,飞向那浩瀚无垠的广袤宇宙。
“原来天上有这么多星星!”柯旻不由得感慨道。
“秋天的星空,格外得透彻。”紫辰平静地说道,仿佛对一切并不陌生。
“对了,你从小就喜欢看星星,对星座一定很有研究吧?”
“我也只知道一些。”紫辰指着头顶偏东一点的方向说道:“看到那边有个四边形吗?”
“四边形?”柯旻顺着紫辰手指的方向去找,但星星实在太多,让他眼花缭乱。“在哪里?”
“这样看。”紫辰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比划出一个四边形的样子,让柯旻从里面看过去。“就在四个顶点的位置。”
“看来我一时半会还得找找感觉。”柯旻无奈道。
“这个就是飞马仙女大方框。是秋天最具代表性的星座。每当飞马升到天顶,四边形的四条边就恰好指向四个方向,好像一个天然的定位仪。这里面只有一颗三等星,其余都是二等星,所以看上去比周围的星星要亮一些。”
紫辰又微微向上指了指,“那边挨着飞马座的是仙女座。在仙女座的中部有一条淡淡的白色光斑,那条光斑就是仙女大星云。仙女星云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星系。这里没有光污染,所以肉眼就能看得到。”
“真是不可思议!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观察这些?”
“这样的星空可不是在哪都能见到的,我这也是第一次。以前都只能从书里看一些图片,或者看别人拍摄的照片。”
柯旻用欣赏的眼神看着紫辰,在心中感慨:怎么会有这样的女生,简直像星星一样耀眼!
“天上的星辰实在是太多了,人类所知的其实非常有限。”紫辰说完茫然地看着天空。过了一会,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觉得宇宙中,还会有其他生命吗?”
柯旻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有吧。否则人类岂不是太孤单了。”
“那你觉得他们来过地球吗?”紫辰接着问道。
“外星人造访地球的传说倒是一直都有。许多的未解之谜也似乎都和外星人能扯上关系。虽然我觉得这些东西未必可信,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柯旻突然来了感觉,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如果有一个外星人,此刻来到你的面前,你不会感到害怕吗?”紫辰眯着眼睛看着柯旻,表情显得很认真。
柯旻低头思索了一会,缓缓说道:“我想象不出来,要看他长什么样吧。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想?”
“我也许不会感到害怕,”紫辰笑了笑,接着转头看向天空,“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天边泛着鱼肚白的时候,柯旻和紫辰还在睡梦中依偎在一起。直到新一轮的太阳将潮水一般的金色带出天际时,他们才被那亮光给一点点叫醒。
紫辰微微动了动,却让柯旻先醒了过来。他发现紫辰正靠在自己的胸口,而她的长发则顺着胸口一直落入他的掌心。
柯旻轻轻抚摸手中的头发,一种异样的感觉随之涌上心头。于是乎,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以至于紫辰在他鼓点一样的心跳下也醒了过来。
紫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靠在柯旻的怀里,于是起来挪开了身体。突然的身体接触让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车厢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你……醒了?”
柯旻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
“嗯。”紫辰简单回答后,接着凝神望向远方升起的太阳。之后她保持这个样子,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仿佛又陷入了某种沉思。
“你没事吧?”柯旻觉得紫辰的眼神有些异样,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的感觉。
紫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转头看了一眼柯旻,但却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没事吧?”柯旻越看越觉得紫辰不对劲,眼神总是恍恍惚惚,仿佛还没有睡醒。
“没什么,”紫辰摇了摇头,“做了一个梦而已。”
“没事就好。”柯旻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于是说道:“我去后面看看还有没有热水。你坐在这里别动,外面还有点冷。”
“好。”
柯旻绕到车尾打开了后备箱。他到处翻了一通,把用得上的东西都塞进自己怀里。当他关上后备箱的时候,看见紫辰还像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他不喜欢看紫辰这样一个人默默思索。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帮她分担一些,哪怕仅仅是倾听。
柯旻打开车门,把水壶递给紫辰。
“这是最后半壶水,吃的已经没有了。我们恐怕要先去邻近的补给站买点东西。”
“不用了,我们回去吧。”紫辰看着他缓缓说道。
“回去?”柯旻有些意外。“那你的事情呢?都解决了吗?”柯旻记得紫辰说过,她来这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虽然他不明白这个答案所指何物,但他没感觉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也许吧。”紫辰依旧茫然地看着窗外。
“也许?”在柯旻看来,这种口气不像是紫辰的风格。她从不会给人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
“紫辰,你不要有任何的思想压力。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既然来了,就不要无功而返。”
“真的不用了。”紫辰终于收回目光,转头对他笑了笑。“对我来讲答案已经找到了,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很抱歉让你这么担心。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路真的很难为你,跟着我漫无目的地乱走。现在我们真的可以回去了。”
见紫辰这么说,柯旻才算放下心来。看来紫辰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只不过需要点时间去梳理。
“好吧,只要你的目的能达到,我们就不虚此行。其实我没什么,能到这样的地方看一看,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不过你这么轻易就让我还了人情,以后可别后悔啊!”
“没有你,我一个人走不到这里。真的很谢谢你!”
紫辰说得很真诚,反而让柯旻有点不好意思。
“别老跟我这么客气。既然要走,咱们就早点出发。路上还要买点吃的。”
“好,听你的安排。”
返程的路上,车厢里依旧很安静。不过柯旻注意到,紫辰的神态已经比来时松弛了许多。
“想听故事吗?”不知怎么的,柯旻很想和对方聊聊天。
“好。”紫辰转过头。
“你可是我第一个听众,要替我保秘才行。”柯旻故作神秘道。
紫辰见状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母亲年轻时,是一名优秀的舞台剧演员。一次演出结束,她被朋友介绍给我父亲认识。接着没多久,他们就从朋友变成了恋人,然后从恋人变成了夫妻。有人说女人是男人的战利品。用这句话形容我父亲一点也不为过。结婚后,他不想让母亲再抛头露面,坚持让她待在家里。于是母亲离开了她热爱的舞台,专心在家里相夫教子。
只可惜母亲的牺牲,并没有换来更多的陪伴。父亲把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了事业上,对母亲的关心变得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母亲因忍受不了他的冷漠而选择了离开,一个人去了国外。那一年,我正好五岁。”
“所以你从小就和柯教授在一起?”紫辰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进而猜测这对父子矛盾的根源恐怕由来已久。
“是的。只不过我那时候还小,根本分不清谁对谁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怨恨母亲。当然,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内容。”
“母亲离开后,他表面上虽不在乎,可性格却改变了许多。每当我很想母亲的时候,就会翻出她表演的视频来看。谁知有一次被他撞见了,不但把所有的视频都删掉,还不许我接触任何与戏剧有关的事情。说那是肤浅的表面功夫,根本经不起现实的推敲。
除此之外,他把对家庭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我身上。他对我的期望变得越来越高,我必须要努力学习,然后按照他的要求考进这所大学。
随着我慢慢长大,他对我的控制欲不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严重。经常随意干涉我的私生活。把我当成他的影子一样对待。可就是这样,我却依然没有办法去反抗他,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从小到大,他总是对我说,人不能感情用事。所以我选什么专业也是按照他的要求。他说要把自己的资源都提供给我,未来让我去接替他的位置。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来到这所学校后,我竟然阴差阳错地进了舞台剧社。我猜这一方面是因为叛逆心理在作祟,更重要的是,我想借此找回母亲在时的那种感觉。
你应该不难想象,他的反应会有多强烈。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要逼我离开社团。于是我生平第一次顶撞了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总之我就是不想再听他的话,不想再留下遗憾。
在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很糟。他越是想管我,我就越要和他对着干。渐渐地,我好像上瘾一样控制不住自己。有一次争吵中,我为了故意气他,谎称在社团里交了一个女朋友。这让他感到很紧张,开始千方百计地阻挠我。我猜他是害怕有一天,我会重蹈他一样的覆辙。
所以在那之后,就有了我和你见面的种种尴尬场景。他一次次找机会安排我们碰面,无非是想通过你来影响我,试图让我回到他的轨道。在他看来,只有志同道合的人才能走到最后。而你被他看作是最合适的人选。那时的我,为了反抗他的粗暴干涉,故意不肯在舞会露面,目的是想让他难堪。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抱歉。同时我也要感谢你。当时的我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如果不是你,我只会越陷越深。认识你以后我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对抗就能解决的。我这样做,其实是在伤害自己。”
紫辰没想到柯旻会突然提到自己。更没想到自己竟会在他们的矛盾当中充当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色。如果不是柯旻亲口告诉她,她恐怕永远也猜不到柯教授的真实目的。
“你和母亲,还有联系吗?”
“开始的时候,母亲会时不时托朋友到学校来看我,每次都带些我喜欢的东西。后来,我傻乎乎地告诉了父亲。从那以后,母亲的朋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据说父亲瞒着我专门去了一趟国外,在那和母亲见了一次面。其间他说了一些很重的话,让母亲背负了极大的负罪感,于是便打消了联系我的念头。
这些事我原来都不知道,只听父亲的一面之词。直到前年,我偶遇了母亲的那位好友,听她讲了这背后的许多事情。
小时候因为不懂事,觉得是母亲抛弃了我。等我长大后才渐渐明白,父亲以爱为借口的裹挟,是会让人感到窒息的。我和母亲都因此失去了自由,所以心里也就不再埋怨她了。”
“你有想过去见母亲吗?”紫辰对此很好奇,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对于人们之间这种复杂的情感联系,她总感觉似懂非懂。
“有想过。可这么多年没见面,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我倒是常在梦里见到她。说实话,那种感觉还挺温暖的。”
“那她一定也经常梦到你。母子之间,可以心灵相通。”
“也许吧。我以后肯定会去找她。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做好自己。不能让她看到我没什么出息。”
“那你还要退学吗?”
“我现在还没有想好。之前是为了赌气,现在我要为自己考虑清楚。我确实很喜欢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但我还不确定这条路究竟想走多远。如果真能确定心意,我有可能会退学,然后重新报考戏剧学院。”
“我突然有点羡慕你。”紫辰看着柯旻,发自内心地说道。
“羡慕我?”柯旻有些诧异。“为什么?”
“你已经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你不是拿我在开玩笑吧?”柯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浑浑噩噩了这么久,现在才终于找到了方向。和你比起来,我岂不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面对柯旻的质疑,紫辰并没有反驳。因为别人不会理解,她究竟有迷茫。她为了一个无法解释的原因来到这片茫茫戈壁。虽然她得到了答案,但她依旧看不清自己的方向。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大了。未来该怎么走,她心里真的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