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日久见人心
侯水河依据王阿姨提供的线索追到岭西阳州后,与杨永卫和杨小晶在一个城市生活了好多天,只不过各处一方,互不知晓。阳州是省会城市,人口超过四百万,茫茫人海中,一家人在同城却无缘相见,擦身而过。
“寻小河广告公司”依然天天打出寻人广告,真正见过杨小晶的人却没有看到这条位于闹市区的顽强小广告。
侯沧海和张小兰在阳州停留了几天,帮着妹妹打理公司。初步厘清头绪后,他们便离开岭西,回到山南江州,准备与张小兰的母亲杨敏见面。
回到江州,订好酒店,洗澡,两人温存一番,再约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周水平和杜灵蕴吃饭。
在宾馆大厅见面之后,侯沧海和周水平互相捶打胸膛,以示亲热。
张小兰见到来人,打招呼道:“杜姐好。”
杜灵蕴略有迟疑,随即认出对方,道:“你是杨局的女儿小兰?”
张小兰说道:“上次你和王市长在家里吃饭,我正好要出去,在门口见过一面。”
周水平在检察院工作,人脉很广,知道不少关于张跃武和杨敏的秘事。他将心思掩藏起来,道:“你们两人到底还是成了。”
侯沧海道:“这句话怎么讲?”
周水平道:“直觉,纯粹直觉。你们两人很般配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晚餐安排在白公馆,这是当年侯沧海、周水平和吴建军长期聚会的地方。如今侯沧海和吴建军渐行渐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想到少年往事,侯沧海有些难受。难受只是短暂的,每个人这一辈子都要认识很多人,接触到很多朋友。在漫长的人生长河中,多数朋友都会在半途掉队,陪伴走到人生终点的朋友屈指可数。
晚饭后,周水平提议到王朝夜总会唱歌。
听到“王朝夜总会”这几个字,侯沧海额头上的天柱纹微微发红。王朝夜总会是丁老熊的产业,丁老熊又和一大恶人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是侯沧海必定要打击的地方,只不过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
四人来到王朝夜总会,在二楼找了个座位,刚好可以俯瞰一楼小厅。
一楼小厅里,灯光摇晃,音乐刺耳,小舞台上的火辣女子,构成了一幅类似于《西游记》中妖魔洞府的景象。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在小厅里乱蹦乱跳,互相扔烟头。闹了一会儿,有人起哄,少年人开始吼叫一个人的名字。
“小辉哥,来一个。”
“小辉哥,快上啊。”
“小辉哥,没胆子。”
……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年跳上小舞台,站在火辣女子的身边,随着音乐舞动。少年身高接近一米八,满脸痞相。他和辣妹跳起热舞,引来了一群年轻人嗷嗷乱叫。
周水平介绍道:“这是丁老熊开的场子,这帮半崽子跟着丁小熊混,以当古惑仔为荣。站在台上的年轻人你应该认识。”
“谁啊?没有印象。”
“台上那人叫侯荣辉,他爸是侯天明。侯天明如今长成了大胖子,不是一般的胖子,是超级大胖子。侯天明离婚后,侯荣辉开始混社会,如今在年轻社会人中很有名气。”
周水平在介绍情况时,侯荣辉双手扶着辣妹的腰,两人的身体正随音乐扭动。
老世安厂六号大院是一个大院子,里面有两户人家侯姓,侯天明比侯沧海高五个年级,是打拳极厉害的家伙。轰动一时的《少林寺》在全国掀起了一阵武术热,世安厂会武术的老工人立刻吃香起来,侯沧海和侯天明分别跟着不同的师傅练过拳。
侯天明的成绩不错,考上了大学。他在大学期间就生了孩子,退学后很少回世安厂。后来他的作品《愤怒的拳头》成为畅销书,在世安厂轰动一时。侯天明的经历总会成为世安厂六号大院的话题,有时会作为坏孩子的典型受批评,有时又作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
“天明哥的孩子这么大了?”侯沧海很惊讶。
“侯荣辉看着个子高,实际上就是初中生。他走上歧途,以后是进监狱的命。”周水平在政法系统工作,对江州社会势力颇为了解。
台下的气氛热烈,热到爆炸。两伙人不知道为了何事打了起来。一伙人明显年龄要大一些,在二十四五岁,另一伙就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崽子。迪厅里啤酒瓶乱飞,桌椅在空中挥舞,多数顾客躲到一边,寻找安全的地方看双方打架。
小厅乱成一锅粥,侯荣辉继续在小舞台上和辣妹跳舞。侯荣辉兴奋难抑,凑在辣妹耳边,道:“阿曲,等会儿陪我啊。”
辣妹阿曲抛了媚眼,没有拒绝。
一个黄头发少年被两个成年人按在地上狂揍,黄头发抱着脑袋,对台上喊道:“小辉,快点儿帮忙,不讲义气。”
侯荣辉见黄头发吃了亏,放开辣妹阿曲,怪叫一声,用大鹏展翅的姿势从小舞台跳下去,将压在黄头发身上的两人撞开。
周水平指着那个黄头发道:“地上那个黄头发娃儿也是六号大院的,叫黄勇,江湖绰号‘黄狮子’。他爸是黄湘文,你也认识的。”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到90年代中期,世安厂青工为江州江湖贡献了一批好汉:这一部分好汉十成中有三成最后进了监狱;有一成死于非命;有两成继续活跃在江湖上,或成大哥,或成烂滚龙;另有四成上岸成为循规蹈矩的生意人。进入新千年,新一代世安厂子弟仍然活跃在江州的江湖里,将父辈的名气发扬光大。
战斗还在持续,有人拿出跳刀,有人砸碎啤酒瓶,眼见着就要血拼。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跳上小舞台,拿着话筒道:“都给我住手,别打了,再打我翻脸了。”
长发年轻人拿着话筒喊叫完以后,打架双方慢慢散开。半大崽子们聚在一起,朝着另一群年轻人竖中指,发出阵阵怪叫,十分猖狂。
侯沧海道:“那个年轻人是谁?”
周水平道:“丁小熊。”
侯沧海道:“他就是丁小熊!久闻大名啊。”
周水平道:“正是,如今这人狂得很。”
“要想其灭亡,必欲叫他疯狂。”侯沧海说这话时,想起了高州的一大恶人。对于他来说,一大恶人才是真正的对手,丁小熊这种站在明面的小流氓,破绽太多,不堪一击。
四个人坐在二楼喝酒,聊天,观看一楼打架。整个二楼非常安静,没人打扰。
杜灵蕴曾经是侯沧海在黑河镇的部下,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侯沧海单相思。如今她和周水平即将进入婚姻殿堂,往日的单相思成为永远的隐秘,也算是自己青春期值得纪念的回忆。
侯沧海和周水平聊天之时,杜灵蕴一直在旁边观察。她感到如今的侯沧海与黑河镇时代的侯沧海有些不一样。黑河镇的侯沧海是一个正常的大学毕业生,与所有毕业生想的事情一样,比如解决两地分居问题、升职问题、与同事相处问题、前途问题。如今的侯沧海的脑中再无以上问题,他和周水平很少聊世安厂的往事,大多数时间在聊开发区的土地价格、工业园区的政策等经济话题。
在黑河时代的侯沧海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年轻人,如今的侯沧海虽然也很年轻,但是气质变得沉郁,犹如饱经风霜的幽燕老将。这种气质极具吸引力,让杜灵蕴隐秘的单相思又有翻起来的冲动。她跟随王市长的时间不短,见过世面,不再是黑河镇的单纯女干部。她知道自己与侯沧海永无可能性,迅速镇压了自己的冲动。
“周科,您怎么坐这里,到三楼,专门给您留了房间。”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麻子走了过来,满脸笑容,弯腰点头,恭敬地打起招呼。
“算了,康麻子。我不到三楼,今天和开裆裤朋友喝酒。”周水平如今是反贪部门科级干部,由于反贪部门职能的特殊性,这个身份已经能让很多处级干部折腰,在江州算得上台面的人物。
康麻子客气地聊了两句便离开了,并不过多打扰。不一会儿,一个穿水兵制服的女服务员送上一瓶洋酒,说是康总请的。
论财富,侯沧海和张小兰肯定超过周水平。但是论社会地位和受尊重的程度,周水平在此时肯定超过侯沧海和张小兰。侯沧海和张小兰的财富如果持续增加,成为有名望的企业家,量变产生质变,也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晚上十一点左右,四人兴尽而归。分手时,周水平道:“老吴回来找过我,他对你挺有意见,说你发达了就不认朋友。”侯沧海苦笑道:“我不想解释那些烂事,谁是谁非毫无意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王朝夜总会距离侯沧海所订的酒店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就可以到达。侯沧海和张小兰牵着手,在故乡街道漫步,享受美好的时光。
一个身材肥大的汉子从身边蹒跚走过。
侯沧海想起周水平的话,赶紧回望这个胖子。从胖子的背影完全找不到侯天明的任何影子。胖子戴着帽子和眼镜,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和当年英俊潇洒的天明哥完全是天上地下。
张小兰得知刚才走过的胖子是跳上舞台的年轻人的父亲,十分惊讶。
回到宾馆,洗漱完毕,侯沧海举着手腕进行血泪控诉:“虽然你的牙齿确实挺好看,可是也不能回回咬我的手腕啊。”
“我的牙齿真的很好看呢,咬一下是看得上你。我还没嫌你臭,你居然嫌疼,不理你了。”张小兰仰面躺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巾上,故意将如糯米一般的牙齿露出来。
“好吧,要咬就咬吧。兰花花是条小狗狗。”侯沧海无奈地屈服。
两人兴起时,侯沧海努力展现自己的雄性实力,顾不得保护手腕。张小兰这一次改变策略,最兴奋之时,突然仰起头,咬在男友的胸口。一声惨叫和一声呻吟混在一起。
早上,侯沧海给未来岳母杨敏选礼物伤透了脑筋。反复挑选后,他买了一盒阿胶,最贵的那款。
“见我妈,紧张吗?”
“不紧张,以前见过。”
“那不同,以前是见杨局长,现在是见我妈。”
“没事,我就把你妈当成杨局长。”
“哼,不理你了。”
张小兰挽着侯沧海的胳膊回家,走进小区,自己反倒紧张起来。
杨敏站在窗前,望着女儿和侯沧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已经和张跃武彻底摊了牌,离婚不可避免。如何为自己以及女儿争取更多利益,是她当前思考的重中之重。
“杨阿姨好。”侯沧海进屋打招呼,特意没有称呼“杨局长”,去掉官职的称呼意味着他将以小辈的身份来面见长辈。
杨敏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接过礼盒,说了声谢谢,然后将礼盒放进五斗柜。她坐回到沙发上,腰挺得直直的。
张小兰直言道:“妈,有什么想问的就随便问,不用跟侯子绕弯子。他这人神经大条,心胸也算宽。”
杨敏见女儿紧挨着侯沧海坐在一起,肩膀和手臂都靠着对方,冷笑道:“侯沧海的家庭情况我了解,你们是自由恋爱,我无话可说。来,吃水果。这是进口水果,果味很足。”
张小兰郁闷地道:“别人家女儿带男朋友回家,当妈的都紧张得不行。你怎么这个态度,难道不想给侯沧海施加压力,增加难度?”
杨敏淡淡地道:“有这个必要吗?我如果反对,你会听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大家吃吃喝喝。”
侯沧海第一次到熊小梅家里时,弄得全家人鸡飞狗跳。熊家激烈反对的场景至今还时常浮现在侯沧海的脑海里,特别是做梦时,上门情节总是反复出现。这一次到张家则完全是相反的境遇,杨敏这个强势的女人对女儿放任自流,根本不提反对意见,不过也没有表现出热情。
侯沧海看着妆容精致、打扮得体、风韵犹存的杨敏,始终无法将她与自己心目中的丈母娘联系在一起。在世安厂,丈夫娘的标准图样其实是从中年跨入老年的妇女形象,打扮落后,思想与时代脱节,说话啰唆,还有点儿小心眼。杨敏的形象气质与侯沧海心目中的丈母娘形象差距太远,完全无法重合。
侯沧海不再是初出江湖的菜鸟,心理素质很强,他不在意杨敏是什么态度,只在意恋人的想法。
三人在客厅聊天,后来话题转到了江州江阳区官场上的事情,侯沧海和杨敏的共同语言才稍稍多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杨敏将女儿叫到书房,留下侯沧海一人在客厅里看电视。
杨敏与女儿面对面坐着。她仔细打量女儿,良久道:“我要和你爸离婚。”
对于这事,张小兰一直在当鸵鸟,不想面对现实。听母亲直接戳破了自己的幻想,她很难过,道:“难道真的无法挽回吗?你们年龄不小了,重新组建家庭都很难。”
“你这句话错了,你爸组织家庭轻而易举,他早就有下家了,难的是我。”杨敏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趁着还没有彻底变成老太婆,你妈赶紧过一过自己的生活。你爸在外面有人,心早就走了,留下来没有意义。你是成年人了,又有男朋友,迟早要有自己的家庭,你肯定不愿意你妈变得孤苦伶仃。”
杨敏提起这事,非常客观,非常冷静,没有寻常女子的悲悲切切。
张小兰从小生活在由父亲、母亲和自己构成的三人世界里,如今这个原本牢固的原生家庭一下就破碎了,如美丽瓷器一般禁不得摔打。三人共同的缘分烟消云散。想到这里,她悲从中来,扑到母亲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杨敏原本想尽量平静地处理此事,被女儿情绪所感染,跟着掉落几滴眼泪。
“我爸不应该到高州。”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是迟早的事情。你爸和许多老板比起来,为人还算克制,没有找乱七八糟的女人。换作其他女人,遇到这事也就忍了。我不行,我不想依附在男人身上,得有女人的尊严。”杨敏用纸巾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道,“我跟你爸分割了财产,你爸要煤矿,路桥公司给我。前一段时间我从他那里拿了不少现金,现金就不做分割了。”
“我爸的路桥公司给你?你是公务员,怎么能够经营公司?”张小兰有点儿惊讶母亲的选择。
杨敏道:“你爸创建路桥公司时,我功不可没,这一点他必须承认。我当领导多年了,没有再进步的可能性,到顶了。我准备辞职,风风光光地当一回老总。”
张小兰道:“妈,生意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
杨敏道:“傻花花,你妈什么时候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你和侯沧海都到妈的公司来工作。侯沧海这人脾气有点儿大,但是一个锁厂危房项目能赚到三千多万,说明他经营公司还算是一把好手。”
母亲夸奖男友,张小兰自然高兴。她坐直了身体,道:“侯沧海肯定不会过来,他自己经营了一家小型房地产公司,在高州买了块地。”
杨敏叮嘱道:“侯沧海是厉害的角色,你恐怕管不住他。所以你得自强,免得婚姻破裂以后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我这话不好听,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反而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