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按惯例，点名结束后新任班长要给全班讲话。

    当邱桐掀开一班的班帐篷，八名士兵早已按照军衔高低站成一列，大家个头都是一样的挺拔。最前面是两个士官：朱海和洛林，朱海目视前方，双手紧贴裤缝线，以标准的军姿立正站好，一副板板正正等待训话的样子；洛林则撇着嘴，眼睛斜向上看着灯泡，像是个想要叛逆却又不得不老老实实听话的孩子，浑身透着一股子不服气。紧接着是两个上等兵：万中尉、周鸣，万中尉眼睛里充满了兴奋，恨不得要告诉全班“这事我早就料到了”；周鸣则嘴唇紧闭，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又不敢说，被憋坏了的样子。再往后是三个列兵：白兔、二细、王鹏，白兔的大名叫伍天，人虽然长得白白净净，训练场上做动作却是特别灵活，经常被陈乐调侃：“像个兔子一样，班长口令还没下完，就窜的不见踪影。”于是白兔的绰号就叫起来了；二细的大名叫郝来喜，他是甘肃兰州人，逢人就夸他们老家的牛肉拉面可以拉成9种宽度，他最喜欢吃的是“二细”，两条大长腿细的像筷子，一跑起来贼快贼快的，再加上他名字里有个“喜”字，大家就拿“二细”做他的绰号。对这三个列兵来说，新班长上任是比天还大的事情，之前没有班长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听老七班副的，从今以后所有的事情都要听大学生的了，新班长管理严不严？训练狠不狠？心里也没个底。当然，他们也隐隐感觉到，邱桐这个代理班长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拥护，以后班里的氛围会怎么样？不由得内心忐忑。三个人睁着六只眼，眨都不眨，等着新班长讲话。最后一名是副班长劳琪，他耷拉着眼皮，头恨不得垂到地上，胸脯一起一伏不停喘着气，连新班长进帐篷也没注意。

    邱桐从排头走到排尾，又走回到排面中间处，心绪依然没有平复。从曹剑宣布他当代理班长到回到班帐篷，才十几分钟时间，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始上任后的第一次开场白，但内心的激动却压抑不住一肚子要说的话。

    他迫不及待的想讲讲自己这段时间的委屈和不甘，想讲讲对于步兵训练和作战的一些思考，更想讲讲对于这个连队的一些看法。但是，时间有限，他知道这个时候最该表现的是谦虚。

    “讲一下！”邱桐用很标准的动作敬了个礼，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很大，故意用胸膛发音，浑厚低沉而且干脆。

    他要在从气势上高出士兵一头。

    队列从稍息变成立正。

    邱桐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始讲到：“请稍息。首先，我很荣幸当你们的代理班长。你们知道，我是大学生干部，虽然没有当过兵，但是学历比你们高，对于前沿的武器装备和战术理论知道的多一点......咱们步兵落后一点不怕，以后我会带着你们多学习知识，把训练搞上去，当好全团的标兵班，希望你们不辜负我的信任。那个......咱们一班是一个团结的集体，你们都很优秀，我希望你们能支持我的工作，我当这个班长，没有什么经验，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要帮我指出来，我一定会认真改正。我的讲话完了！”

    邱桐对自己第一次发言很满意，既体现了一个班长应有的威严，又不失对大家的尊重。

    话音落下，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

    鼓掌的是万茜茜、朱海、伍天三个人。白兔和二细本来也把手举了起来，转眼一看老七班副黑着个脸一动不动，赶快把手放下，他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认为鼓掌动作与这么庄重的气氛不相符，为自己的轻率举动懊悔不已。白兔还好意扯了一下伍天，伍天也立刻把手垂下来，恢复立正姿势。

    邱桐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下了解散了口令，全班人员各自散去洗漱休息。

    代理班长的上任仪式算是圆满完成，邱桐正式开始履行他的班长职责。

    当上了班长的邱桐，其实并不知道曹剑为他做了大量工作，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一切完全是自己靠能力争取来的，升职的兴奋让他暂时忘记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心，他迫不及待要证明自己，干出一番成绩，好让那些看不上他的人重新审视他这个大学生的能力。

    当然，他也知道，王大雷、吴江雷、老七还有洛林这些人根本不希望他当这个代理班长，但这段时间当列兵的经历，让邱桐的心理素质得到极大的锻炼，他几乎忘记了别人是如何排挤自己，如何看不上自己，信心十足的认为自己一定能把班长这个岗位干好，一定能拿着最好的成绩，摆在所有看不上自己的人面前。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邱桐给自己打气。

    然而，对于如何当好这个班长，他并没有进行过很深的思考，或者说他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思考的必要，对于一个名校毕业的中尉军官来说，指挥一个八个人的班就像是一头大象举起一个几十斤的孩子那么简单，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

    人要是太过自负就容易栽跟头，接下来的工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邱桐发现，士兵们几乎不与他进行工作之外的交流。朱海是个听话的老实人，班长说什么就是一个字“是”，想多聊两句就再也没有话了；洛林和周鸣则像是两个叛逆的青春期少年，什么事都想挑个毛病，好像班长的命令永远都不合他们的意；老七则一天到晚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要么故意找公差躲得远远地，要么就闷着头整他那永远整不完的内务；就连三个列兵也开始故意躲着班长了。

    邱桐被孤立了，他摸不清这些兵们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像是踩着一团棉花软弱无力，拼命想踩实，以证明脚下不是空中楼阁，却又使不上劲。而越使不上劲，越不甘心，倔强的要迈出下一步，哪怕前面真的是万丈深渊。

    转眼，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来了。一个星期后轮到邱桐担任排值班员，按计划要组织战术训练。

    对第一次值班，邱桐非常重视，提前三天就把训练教案背的滚瓜烂熟，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的、反复的演练了组训过程。

    自信已经成竹在胸，邱桐来到队伍前面，先下了一个蹲下的口令下，学着教案里的样子，左手持枪，开始讲解动作要领：“下面，由我先给大家讲一遍动作要领。”

    “啪——”一个标准的卧倒，邱桐一边讲解，一边完成匍匐前进动作。要领和动作已经提前训练了无数遍，不论是动作的完成度还是讲解的流畅度都做到了无懈可击。

    邱桐恢复立正姿势，右手顺势一带，将八一式自动步枪稳稳的背到右肩，如同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他心中暗自得意，大声问：“大家看明白没有？”

    士兵们没有回应。

    邱桐故意停顿了几秒钟，学着军校教员的样子扫视了一下排面：“为了检验一下大家看的是否认真，下面我们进行分组训练，各组依次带开，两个小时后进行考核。”

    口令一板一眼，严谨而又规范。

    “一——二——三——四——”各小组跑步带开，口令声响彻云霄。

    邱桐的指挥几乎复制了教材上的每一个细节，还创新的加入了课堂考核这个程序，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一次称得上样板的战术训练，流程堪称完美，效果一定会非常好。

    突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训练场的和谐。

    队伍的最角落里，洛林举起右手：“报告，我要喝水。”

    邱桐皱了皱眉头：“批准，给你二十秒时间。”

    洛林磨磨唧唧掏出水壶，打开盖子，先对着壶口吹了口气，然后咚咚灌了两口。水从嘴巴缝隙处流了出来，伴着汗水洒在身上。

    “破壶，连水都装不住。”洛林嘟哝着，夸张的抹了一把脸。

    “洛林，训练场要保持严肃。”邱桐批评道。

    “我看自己的壶不顺眼，还不能说两句？”洛林把脖子一拧，再不说话。

    邱桐忍了忍，没有说话，继续组织他的小组训练。

    训练场继续回到整齐而又严肃的氛围。

    突然，又有人举手报告：“报告，我要上厕所。”

    邱桐一看是周鸣，知道他是在故意捣乱，生气道：“训练场就是战场，一会喝水一会方便，哪有一点纪律性！不批准。”

    “要尿裤子了。”周鸣装作难受的样子，“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尿放屁，打仗也得让人方便吧。”

    哄的一声，大家笑了，严肃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士兵们跟着起哄：

    “报告，我也要上厕所。”

    “战术训练，搞得跟队列一样，要把我们当木偶练么？”

    “这么板板正正的站着，还不如去冲圈呢。”

    ......

    邱桐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涨红了脸，义正言辞道：“训练场严格要求，不仅为了练战术，更是为了训练作风，对你们严格要求，正是为了训练过硬的作风，只有这样才能打胜仗，才能减少战场伤亡......”

    周鸣悻悻的闭上嘴巴，其他士兵也不再起哄。

    一上午的训练很快接近尾声。

    各组的组长还算尽责，邱桐对全排进行了动作考核，绝大部分都能通过，只有周鸣带的三个新兵王鹏、白兔和二细动作总做不到位。

    邱桐看了一下还有时间，把三个新兵单独叫过来，又亲自讲解示范了一遍动作要领，很有耐心的重复教材上的要点：“你们三个一定要记住口诀：‘目视前方有敌情，前收后蹬脚用力’。重新做一遍我看看。”

    士兵们练了一上午早已疲惫不堪，极不情愿的趴到地上，敷衍了事做一遍，没有任何长进。

    邱桐不高兴：“要用心练，这个状态上了战场不到三分钟你们就会成为敌人的靶子。”

    此时，太阳已经来到正头顶，三个新兵的心早已飞到饭堂，值班员的耐心讲解并没有给他们重新鼓足士气，一个个弓腰塌背，像三只饿坏的虫子，连滚带爬的做了一遍动作，模样十分滑稽。

    邱桐越来越不耐烦：“再讲一遍，‘目视前方有敌情，前收后蹬脚用力’，这样子敷衍了事，什么时候才能练会？”

    二细揉了揉咕咕叫的肚皮，抬头看看天空，委屈的说：“反正也练不会了，让敌人打死也是死，饿死也是死，不如让我们吃饱饭再给敌人当靶子打，至少当个饱死鬼。”

    “你——”邱桐眼看就要发作。

    “哈哈哈......”又是一阵起哄。

    这时，陈乐终于等不及了，上来一把拽住值班员，笑道：“别浪费时间了，看我怎么对付他们。”

    说话间，陈乐趴下身子，朝二细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嘻嘻一笑，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

    二细回过头，身子拧成个麻花：“报告班长，在训练战术。”

    “战术？”陈乐摇了摇头，“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种战术。看看你那熊样，弯腰塌背，屁股撅起老高，像挨了敌人的炮弹轰炸，连滚带爬准备逃命一样。我看应该给你们的动作起个名字，叫做‘屁滚尿流术’，嘿嘿。”

    陈乐一边说着，一边拿钢盔扣在屁股上，学着几个列兵的样子，一拱一拱的爬了起来。

    那三个列兵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肚子一鼓一鼓。训练场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陈乐指了指洛林，说道：“洛林，你来做个示范，让这三个新兵蛋子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战术动作。”

    “是——”洛林被班长点了名，显出一脸得意，大声回答着跨步出列，从陈乐手里接过步枪。只见他撩背带、卧倒、出枪、匍匐，像支箭一样窜了出去。做完一套动作，跑步回到队列，得意的看着邱桐。

    陈乐大声问道：“都看明白了没有？”

    列兵声音清脆，齐声答道：“看明白了！”

    “既然看明白了。”只见陈乐把笑容一收，立刻变了脸色，“那就组织考核，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动作合格的可以回去吃饭，要是不合格......对不起了二细，你想当个饱死鬼的愿望，陈班长今天怕是不能满足了。明白了么？”

    白兔第一个回答：“明白！”

    王鹏和二细也反应过来，腾的挺起胸脯，使劲回答道：“明白！”

    三个人再也不敢开小差，在陈乐的指挥下认认真真做了一遍动作。终于，一次性全部通过了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