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履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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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京华秋色风云动

    深秋时分,长安城中几株古意盎然的银杏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午后斜阳穿过并不茂密的银杏叶子,洒下一地破碎金黄。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慈恩寺塔檐角风铃随清风伴送,直抵全城一百零八坊。皇都天京,穆然紫极,京华秋色,辽远空明。

    由明德门入城,行走在堪称辽阔的朱雀大道上,只见行人商贾往来如织,服色各异且不乏外藩人士,人人都在纵享这堪要入冬时奢侈的暖阳。但人人脸上又都带着小心谨慎的神色,更无一人敢在此吵闹喧哗,与钱塘金陵相比是高下立判。朱雀大道尽头,便是九州王气所在,历代皇家威严,那不怒自威的庄严气魄下,闲杂人等,岂敢造次!

    沿朱雀大道一路向北,行经丰乐坊后朝西前行,经通化、通义、光德三坊,便来到了长安西市。西市毗邻金光门,又称西胡市,此地是吐蕃、波斯、大食等诸多外藩商贾奔波的终点,也是中原商人走向西域各国的起点,各类奇珍异宝在此互通有无,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与那冷冷清清毫无人情味儿的朱雀大道仿佛是两个世界。

    往来行人都忙于买进卖出奔波游走,没人注意到街边一个馕铺旁正立着一个满面虬须的汉子,那人头戴黑皮帽,身着裘皮袄,身后还背了一把雕弓,一看便是个回纥猎人。他手中拖了个破破烂烂的木箱,箱子大开着,里面放的尽是熊珍鹿宝一类入药之物,想来是个从北方来贩药的小商贾。他要了一个馕饼,狠狠一口咬下,眼神却通过帽檐迅速向外打量。

    只见西市大门处禁卫军正虎视眈眈盯着往来行人,仿佛要从那人群中抓出一两个歹人来一般;近处酒楼边有一个高台,上面的几名瞭卫也在细细打量街上行人;再看不远处,两名身着便装长袍貌似游人的精干汉子,两只眼睛也时刻扫视着西市里的异状。

    “嘶嘶......”只听他喉咙里发出一丝怪笑,自语道:“这么多探子,你在怕甚么?”他空口吃完一个大馕饼,又拖起大木箱旁若无人地大摇大摆朝前面走去。往来密探眼神从他身上扫过,便迅速转移视线——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异域商贩。

    不知拐了几个弯,汉子的脚步在一家店铺前停了下来,他抬头向店铺招牌望去,“四方药铺”四个烫金大字赫然在目。

    “就是这儿了。”他阔步迈入大堂,大声道:“掌柜,你要的药材,带来了!”口音中夹着官话和异域强调,想来是个外藩人无疑。

    只见一名伙计赶紧上前道:“咱掌柜有事不在,你直接交付与我吧!”

    那汉子大声道:“不可,男子汉说一是一,说好交给他,我便一定要交给他!”

    那汉子五大三粗盛气凌人,伙计却体型单薄,霎时给震住了,无奈道:“那有劳您到偏厅歇着等他吧,咱们大堂这边还要做生意。”

    那汉子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似乎是挡着别人做生意了,他重重的一哼,道:“带我去。”

    那伙计伸手朝一旁一指,道:“我忙着呢,帘子掀开进去便是偏厅。”

    那汉子嘴里叽里咕噜骂着,却还是自己掀开门帘进了偏厅。

    甫一进了偏厅,他只觉眼前一黑,整个头却被一个大黑布袋给笼住了,双手瞬间被人制住。他冷笑一声并未反抗,低声道:“有必要如此么?”

    却听身旁一人低声道:“非常时期,非常地域,委屈先生了。”

    那汉子轻哼一声,道:“走吧。”

    黑暗中,汉子被人扶着七弯八拐地在一条狭窄通道里走着,他嗅到一股熟悉的潮湿气息,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地道里。行了约摸半柱香时分,他们停了下来。

    汉子头上的黑布被轻轻取下,汉子眼前一亮,只见自己正在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间无窗,想必还在地下。他侧头一看,只见右边亮着一只烛火,烛火边一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拜见右相大人!”汉子连忙跪下拜道。

    那人正是右相李林甫,他哈哈一笑上前扶起了汉子,道:“独孤先生何须多礼,老夫不是说了么,无人之时,许你不拜。”

    这汉子正是独孤问俗,自那日在华山拜入李右相麾下后,大半年来他为李右相摆平了好几个棘手之事,深得李右相欢心,此次他得到李右相之命回京一叙,便星夜赶了过来。

    李右相屏退左右,携着独孤问俗的手来到茶桌前坐下,一脸慈祥问道:“先生勿怪老夫以这种方式请你过来。你大概也察觉了,近来长安城里守卫森严密探遍地,东西两市,单是察事院密探都有几十拨,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只能出此下策。”

    独孤问俗忙道:“大人毋需多言,小人理会得。”

    李右相又道:“先生近来可好?”

    独孤问俗当然知道他问的不是自己身子好不好,而是问的交待的事情办得好不好,他垂首作礼道:“回右相大人,左相那边已安排妥当,只待大人一声令下,大事必成。”

    李右相欣慰点头道:“先生办事,甚得我心!”

    独孤问俗又道:“南诏那边也一切顺利,小王子见过那毒尸厉害,同意让我为他们打造奇兵,月底我便同他一道前往太和城。”

    李右相抚掌大笑,道:“国破家亡之际,这南诏王也是豁出去了,有此等懦弱国君,南诏迟早亡国!待我除掉杨国忠那厮,再挥师直取,岂不又是大功一件!哈哈哈......咳!咳!”说到激动处,他竟猛地咳了起来。

    独孤问俗忙上前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却见他越咳越厉害,竟喷出一口鲜血来!独孤问俗大惊,忙上前扶住李右相,道:“大人,您还好么?”

    那李右相吐出血来,似乎松缓不少,摇了摇手道:“老夫没事,几十年老毛病了,咳得凶了就要吐血,圣上请御医为我瞧了无数次,都没法医,哎,将就着吧!”他看着独孤问俗一脸惊惶神色,不由笑道:“可把你给吓到了吧?”

    独孤问俗着实被吓了个惨,眼下只有他们二人在这密室,要是李右相一口气没上来落个一命呜呼,他独孤问俗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却听李右相又道:“杭州和南诏两边同等重要,先生务必两边都要抓牢,能否除掉杨国忠这个祸国乱政的奸人,重担全在你身上了!”

    独孤问俗惊道:“大人何出此言?”

    李右相叹了口气,道:“现下杨贼已不同往日,圣上对他是言听计从,往日我安排弹劾他与鲜于仲通的几名大臣,通通被下旨贬斥,朝堂上,老夫等一班老臣已经无能为力了。”

    独孤问俗恨恨道:“也是老天无眼,才让此等奸人得以上位祸国殃民!”

    李右相转身望向独孤问俗道:“先生也无须忧心,此人在朝野上惹得怨声载道,满朝大臣怕有一半都是他的政敌!只要此次他南征失利,老夫必定联合一干反杨大臣,要治他个折损圣颜的大不敬之罪!”

    独孤问俗起身抱拳道:“在下必当以死效力,为民除害!”

    说到这里,李右相侧过身子,低声道:“这次专程请你过来,还有一件要事请你知晓。”

    独孤问俗见他神色郑重,忙道:“大人只管吩咐。”

    李右相一双细长眼睛死死盯住独孤问俗,道:“先生,老夫问你,你为老夫办事,是否有第三人知晓?”

    独孤问俗断然道:“绝无。”

    李右相仔细观察独孤问俗神色,想要找出一丝犹豫,但见他答得笃定,眼神更是无比坚定,渐渐放下了心,道:“先生人品光风霁月,这一点老夫自是信得过先生的。”

    独孤问俗问道:“大人何出此问?”

    李右相神秘道:“先生,你被察事院的盯上了。”

    独孤问俗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大人毋忧,这事我是知道的。他们并不是查在下是否与大人有关,而是在查尸毒来源一事。”

    李右相“哦?”了一声,缓缓垂下两条白眉似在思索甚么,良久道:“无论他们查甚么,千万不要查到我们两人有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先生,你要毁掉你手中所有与我往来的书件信函,这件事要尽快办。”

    独孤问俗见他神色紧张,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答应道:“在下今日回去就办,请大人放心!”

    李右相舒出一口气,他喝了一口茶,道:“先生连日奔波劳碌,甚是辛苦,待大事一成,老夫必不会亏待了你。”

    独孤问俗拱手道:“大人何出此言,能为右相大人效力,是在下荣幸!况杨贼谋逆之臣,人人得而诛之,在下哪敢不尽薄力?”

    李右相听罢欢颜道:“我果然不曾看错人,先生之志堪比荆轲专诸,国之大幸!”

    两人又密谈了片刻,未免他人起疑,独孤问俗决定迅速离京。李林甫见他戴好头套由手下人护送出去,又重重坐倒在那木椅上,不由地喘了起来。

    自从华山封禅回京后,他的身体是每况愈下,几年没有发作的咳血症也突然发作,并且越来越厉害,甚至有一只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他一边喘着,一边飞速转动着手中念珠,神色早已没有往日那般淡定自若。满口血腥味传来,头脑似乎有些发昏,他心里冷不丁冒出四个字:“大限将至!”想到这里,他心里既悲愤又无奈:执掌相位十八年来,他雷霆手段不知除掉多少政敌,到头来,还是斗不过天啊!想到这里,他突然“嗬嗬”冷笑起来,盯着那盏油灯道:“杨国忠,便是要死,你也得死在我前面!哈哈哈......”

    青灯幽幽,他沙哑而又虚弱的笑声充斥回旋在整个阴暗逼仄的密室,气流带动烛火缓缓跳动起来。火光闪跃,墙壁上他的影子也随着火光起舞,那阴戾的笑声伴着满墙闪动的鬼影,观之格外诡异。

    傍晚时分,独孤问俗仍旧乔装成回纥商人,拖着大木箱从西门金光门向城外走去,他要赶在宵禁前离开京城。堪堪便要出城,却见迎面走来几人,为首那人青袍峨冠面容清癯,不是自己堂弟隐丘是谁?他心里一惊,暗道:“他来这里做甚?”他稍一惊讶立马又恢复神色,扬着头目不斜视地出城去了。独孤问俗着了伪装,隐丘掌门如何识得,径直与他擦肩而过,进得城去。

    自隐丘掌门下山后,辗转了多地寻找希言未果,日子却从盛夏来到了深秋。这一日路过京城,青阳大吵大闹一定要进城看看,否则绝对不再干那当牛做马的苦力。隐丘掌门和忘机先生也怕这“挑夫”撂挑子不干,两人一个是玄门正宗一派掌门,一个是名动朝野江湖神医,挑起那沉重行李却成何体统?只得顺他意进城逛逛。

    青阳久居华山,生平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华阴县,见过最高的房子是三清殿,何曾见过京城这般恢弘大气的城池?他先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既而将满腔震惊转为鬼哭狼嚎,大叫道:“师父!这便是京城吗?天啊!便是戏本里的天宫,也没这般大气漂亮啊!”

    隐丘一皱眉,低声道:“小点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从山里来么?”

    青阳眼睛一瞪,道:“山里来的咋啦?看不起咱们穷人家孩子么?岂不闻舜发于畎亩之中,胶鬲举于版筑之间?”

    隐丘和忘机先生对望一眼,由衷惊叹道:“我青阳徒儿都能引经据典了,奇哉!妙哉!”

    忘机先生捋须道:“不错,有长进。”

    青阳哈哈大笑正待自夸一番,却见隐丘怪目一翻,恶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是举于鱼盐之中。颠三倒四还好意思夸夸其谈,今晚晚饭扣你两个馒头。”言罢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青阳脸上一红,又屁颠屁颠地去缠忘机先生道:“先生,你在京城呆的时间长,可得带我去吃些好吃的,玩些好玩的啊!”

    忘机先生笑道:“那有何难,不过得等明日了,现下快打闭门鼓了,咱们得在宵禁前赶紧找地方歇着。”

    青阳一奇,道:“打闭门鼓又怎样,在华阴县里打了闭门鼓大伙不是一样到处晃么?”

    忘机先生道:“傻孩儿,你也知道那是华阴县。”

    几人行经醴泉坊,堪堪便要进西市去寻客栈,却听不远处马蹄声大作,几名雪白铠甲卫士引着一驾马车奔腾而来。

    那马车镶金描银观之豪华奢侈气度非凡,青阳惊道:“这马车好漂亮,要是能上去坐坐就好了。”

    却见隐丘掌门微微一笑,道:“想坐?那有何难?”

    青阳“嘁”了一声,心里道:“师父啊师父,你这吹牛的毛病啥时候能改?”

    此时已接近宵禁时分,街上行人稀少,那卫士及马车转眼便到,只听“吁!”地一声,那卫士马车均停在了隐丘掌门等人身旁。打头那名卫士翻身下马,抱拳躬身问道:“敢问尊驾是隐丘掌门、忘机先生一行否?”

    隐丘掌门和忘机先生对望一眼,上前一步一稽首道:“贫道正是隐丘,这位便是忘机先生。”

    那卫士朗声道:“卑职东宫左卫率府副率,奉太子谕,请诸位前往东宫一叙。”

    隐丘掌门暗道:“太子消息可真是灵通!”他拱手作礼道:“有劳军爷。”

    马蹄翻飞,三人坐在那宽大马车上,只见窗外景色飞速倒退,车厢内却如履平地感觉不到太多颠簸。车厢中间备好了茶点水果,青阳一把抓起一块芝麻糕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崇拜地望着隐丘掌门叫道:“师父,从今往后,你在我心中不再是一个凡人,你是神!”

    那芝麻糕入口成渣,青阳大喊大叫,喷得隐丘掌门一身白粉。隐丘掌门嫌弃道:“我不是凡人,我看你倒有些烦人!”

    忘机先生道:“老朽也想问,掌门是如何得知这是太子来接我们的车驾?”

    隐丘掌门哪里知道这是来接他们的,他侧头对忘机先生耳语道:“蒙的。”

    忘机先生若有所思地望着隐丘掌门,缓缓伸出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

    青阳眼见忘机先生这般神色,心中崇拜之情又增添几分,下定决心要好好研习师父的卜算之术。

    入得东宫,天已黑定。隐丘掌门三人下得马车,却见一群人正立在宫门,宫门处灯火辉煌,却见为首那人身着金色长袍,双手笼在袖中,一脸笑意正望着自己——不是东宫之主是谁?

    隐丘掌门赶紧快步赶去,几人一齐下拜道:“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却听太子哈哈一笑,一步上前一手拖起隐丘掌门,一手托起忘机先生,和蔼道:“两位不必多礼。”

    隐丘掌门再拜道:“臣等一介草民,还劳殿下亲自来宫门相接,何以克当啊!”

    太子轻轻拍了拍他手背,道:“才几个月不见,怎的又如此生分了?走吧,酒菜早已备好,就等你们咧!”言罢便引着几人向宫内行去。

    隐丘掌门被太子一托,只觉太子手中力道十足,竟隐有内力加持,又惊又喜,低声道:“看来太子殿下修习《培元清修功》有些成效啦!”

    太子也低声笑道:“掌门,你的这本秘籍端的有用!”

    原来隐丘掌门见太子气血空虚身子颇差,在那日华山封禅以后,隐丘掌门赠与太子两样东西:一样是九转金身丸,一样便是这本《培元清修功》。九转金身丹是华山的不传之秘,是温润进补的绝佳良药,也是这次封禅的贡品之一;而那《培元清修功》来历更奇,据说是当年吕祖为太宗皇帝编撰的健体培元功法,不辍修炼,会大大加强人的体质气血。

    隐丘掌门欣慰道:“还是殿下能下得苦功,方才有此等效果。”

    太子一愣,随即意会,哈哈笑道:“是了,的确算是苦功了!”要修炼这清修功,须得禁欲三月,人有七情六欲,连寻常人都难以做到,那太子身处莺燕之中,又正当壮年,要做到禁欲三月更是难上加难。

    几人来到东宫花园,却见花园正中摆了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摆的全是清淡饭菜,配以几壶精致小酒。自华山开山立派以来,并没有强制茹素的戒律,但太子知道隐丘掌门素来喜爱淡泊清欲,故专门让典膳局的人备了斋饭。隐丘掌门喜道:“殿下费心了!”

    太子爽朗一笑,安排众人围坐在圆桌旁,太子自然坐了首座,隐丘掌门左首,忘机先生右首,连青阳也给赐了一座。

    此时已届深秋,幽蓝天空中一轮明月皎皎生辉,那温柔月光洒下,照得东宫花园里一片祥和。园子里,那天竺金桂和夜来香的沁人香气交织在一起,令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晚风轻拂,烛影摇红,一旁白玉栏外的锦鲤池中疏影横斜,诗意盎然。众人仿佛沉浸在这秋日夜景图中,一时竟无人开口来打破这美好景象。

    良久,却听青阳怯生生道:“殿下,我可以吃了吗?”

    此言一出,简直是大煞风景,太子和忘机先生登时莞尔,连一旁宫女也忍不住掩嘴轻笑,却见那隐丘掌门直拍脑门,暗觉头疼。

    只听太子道:“小兄弟说得没错,大家毋需客气,动手!”言罢率先伸手抓起一个馒头,便吃了起来,哪里有一个储君的架子?

    不吃不知道,一吃大伙却暗暗惊住了:那雪白大馒头不知由甚么食材蒸制,食之软糯香甜回味悠长,哪里是寻常馒头味道?那素油炒饭米粒儿颗颗金黄剔透,一口下去只觉唇齿留香,却还有一股极为鲜美的海味儿!还有那小酒,方从酒壶倒入那犀角杯中,还未入口便是一股浓郁甘醇的香味扑面而来,嗅之便让人沉醉,哪里又是寻常美酒?剩下十来个菜肴,均是由神奇手法和不知名的食材烹制,样样形容朴素却又美味绝伦,便连忘记先生久居宫中,也从未吃到过此类极品佳肴。

    太子见众人面露惊色,心下甚为得意,微笑道:“怎么样,本宫厨子的手艺,可还入得几位法眼?”

    那青阳狼吞虎咽,嘴里还含着满满一嘴,兴奋道:“好吃!太好吃了!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馒头!还有花卷儿!”

    忘机先生也赞道:“素菜都能做到这等境界,殿下调教有方,典膳局的手艺可把一些御厨给比下去喽!”

    隐丘掌门见太子待他们甚为亲厚,心下感动不已,举杯道:“多谢殿下厚爱!”

    太子不悦道:“你一进门便说了十七八个谢了,别那般客气,学学你的徒弟。”

    隐丘掌门侧头一看,只见青阳风卷残云一般已把自己面前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两只眼睛正贼兮兮地望着忘机先生面前的菜,想来是打算换换口味。隐丘掌门苦笑一声,道:“不肖之徒,让您见笑了。”

    太子摆手道:“本宫倒不以为然,这正说明你徒弟没把本宫当外人。”

    隐丘掌门性子本就随性淡泊,只是碍于身份悬殊,才变得如此拘谨,见太子这般说,自己也不便再拘礼,笑道:“成,那我今日便学学我这徒弟!”

    却听太子与青阳同声道:“这就对了嘛!”

    众人面面相觑,登时哈哈大笑,气氛登时变得活跃轻松起来。

    月过西檐,大伙也都酒足饭饱,太子着人送忘机先生和青阳去偏殿客房休息,却把隐丘掌门留了下来。太子屏退了侍卫宫女,与隐丘掌门二人一边畅谈周遭逸事,一边对酌杯中美酒,不知不觉已近深夜,两人均觉畅快淋漓。

    “掌门,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痛快饮酒了。”太子自称“我”而非本宫,是彻底没拿隐丘掌门当外人了。

    隐丘掌门也感叹道:“人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顺心的时间的确极少。”他又想起了希言的事,心头惆怅暗生。

    太子奇道:“你身处世外,远离是非,连你也有忧心的时候么?”

    隐丘掌门苦笑道:“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纷扰,贫道又如何能逃脱得了?”

    太子若有所思地颔首道:“你说得对。有人的地方便有纷扰,有纷扰便会有烦恼,掌门你知道我的烦恼是甚么吗?”

    隐丘掌门知道太子恐怕要说一些朝中是非之事了,不动声色道:“殿下身为储君,烦恼之事自然是如何造福天下黎民苍生,这不是臣等那些蝇营狗苟的烦恼所能相比的。”

    太子狡黠一笑,摇着手指指着隐丘掌门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这一套倒跟朝堂上那些个大臣倒有点相似。”

    隐丘掌门见他又往朝堂上扯,暗觉不妙,他哈哈一笑道:“贫道一介山人,岂敢跟那些大臣比,殿下说笑了。时辰已经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吧。”言罢起身便要稽首告辞。

    却听“啪”地一声轻响,隐丘掌门抬眼一瞧,却是太子将酒杯重重放在了桌上,只听太子沉声道:“掌门,为甚么?”

    隐丘掌门心里一沉,垂首道:“殿下所谓何事?还请明示。”

    太子微怒道:“你还在这里跟我打太极!这大半年我给你发了多少次邀函?派了多少次人来请你?你为何就是不肯为我出山啊?”

    自太子与隐丘掌门在华山见面后,只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两人一夜长谈后,太子更是为隐丘掌门的胸怀学识所倾倒,便萌生了请隐丘掌门下山客居东宫一段时日的念头。奈何这大半年来他好说歹说,办法用尽,隐丘掌门就是不干。这次卫率府得到消息隐丘掌门来了长安城,他哪里肯放过这等良机?

    隐丘掌门叹道:“殿下,贫道山上门人众多事务繁杂,我要离得久了,那些不肖徒子徒孙恐怕要把灵虚宫房顶给掀了。”

    太子忍俊不禁,笑骂道:“你管几十号人都称事物繁杂,你看看我呢!你还不来帮帮我?”

    隐丘掌门苦笑道:“我久居山野,知道的都是些乡鄙之事,吹吹牛可以,帮不上您甚么忙的。”

    太子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怔怔道:“你道是我要让你帮我多大的忙?我生于这禁城之中,身旁都是些戴着假面的扯线木偶,哪有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更别谈有甚么知己朋友。”他叹了口气,一双凤眼望着隐丘道:“隐丘啊,我只是把你当朋友,希望能多见见你,和你聊聊天,喝喝酒,就这般简单。”

    隐丘掌门见他说得诚恳,心里也微起感慨:是啊,生活在这皇宫大内,常人看到的都是锦衣玉食天堂般的日子,那内心的苦闷空虚又有谁知?那波诡云谲勾心斗角的宫廷内斗和朝堂之争又有谁能够体会?

    高处不胜寒。

    隐丘掌门举起犀角杯道:“殿下,子美诗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生便是如此,您当我是信得过的朋友,我何尝不是一般?但我们终究有各自的路要走,浮生萍聚,自当随缘。”

    太子沉吟不语,良久举起杯与隐丘掌门一碰,苦笑道:“得,又让你给我上了一课,来吧,不说这些烦人的事儿了,喝!”

    隐丘掌门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如此良辰美景,正当浮一大白!”

    两人又对饮几壶,隐丘掌门酒量本就了得,谁知那太子看起来文弱不已,酒量却不遑多让,两人喝得酒壶扔了一地,都还未显出醉意。

    隐丘掌门惊叹道:“想不到殿下也是同道中人!在华山上除了我那个不肖亲传,还没人能跟我喝到这等程度。”

    太子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其他的本宫不敢自夸,这杯中之物,宫里还没几个能喝过我的。”

    隐丘掌门抚掌叹道:“知己难觅,殿下你放心,日后只要贫道抽得开身,一定来长安找你喝酒解闷!”

    太子又惊又喜,暗道:“这老小子!先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逼利诱通通不行,原来罩门在这儿!”他一把抓住隐丘掌门手臂,道:“此话当真?”

    隐丘掌门道:“那还有假?”

    太子大喜,拉着隐丘又是一顿猛灌。几番下来,连隐丘掌门都有些承受不住了,竟然有了几分醉意。太子见状也不再劝酒,让典膳局的人上了两壶蒙顶香片,两人又饮起茶来。此时已过丑时,夜已经深了,那太子却还没打算放隐丘掌门去歇着,可见心中甚喜与他相处。

    “隐丘掌门,后面你有甚么打算?”太子轻轻咂了一口紫砂杯中的香茗,问道。

    隐丘掌门答道:“此番我下山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寻人,二是赴邀参加少林聚义大会,眼下第一件事没有着落,这几日打算拾掇一番,便一边云游,一路向少林行去了。”

    太子道:“寻人?需要我帮忙么?”

    隐丘掌门摇头道:“这是灵虚宫家务事了,多谢殿下好意。”

    太子见隐丘掌门不愿多说,也不再问,又道:“少林聚义大会,这我倒是挺说过。”

    隐丘掌门道:“朝廷为了平定西南战乱,也真是费了心了。”

    太子放下手中茶杯,叹道:“朝廷是费了心,但怕有人别有用心。”

    隐丘掌门心中一凛,道:“此话怎讲?”

    太子微微一笑,道:“掌门,这次你们南下,恐怕是要为他人做嫁衣了。”

    隐丘掌门见太子看得极清,也笑道:“殿下明察秋毫,不过大义当前,此番南下我华山义不容辞。”

    太子抚掌叫好,叹道:“若是天下多些掌门这般心胸的人,便是百姓之幸!”

    隐丘掌门道:“我等草民虽未敢忘忧国,但力量如萤火般微弱,殿下身为国储,时时心怀黎民百姓,这才是苍生之福!”

    太子摇头道:“此言我不赞同,单靠一个人的力量,那是万万成不了事。萤火之光,聚之如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掌门切勿妄自菲薄!”

    隐丘掌门见太子见地深刻,不禁颔首道:“殿下所言极是,隐丘叹服。”

    太子见隐丘掌门一副心服口服模样,不禁好笑,道:“行啦,咱不说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了。”他侧过身子,靠近隐丘掌门低声道:“说实话,你就没想过去当那魁首?”

    隐丘掌门哈哈一笑,道:“我的性子殿下最是清楚不过,殿下觉得我会去争那名头么?”

    太子神秘一笑,道:“你听好了,这可不是甚么名头,而是一个良机。”言罢只是盯着隐丘掌门。

    隐丘掌门笑道:“殿下接着说,隐丘洗耳恭听。”

    太子将凳子拉得靠近隐丘掌门,沉声道:“现下天朝大部已兵临澜沧城,日前战报传来,澜沧城已被围困半月,粮草尽空,举城投降就在近日。澜沧一破,再破安宁,最后一城便是南诏都城太和,南诏几无反抗之力。眼下形势大好,明年二月若再追十万兵力,那更是势如破竹,南下之战有胜无败,那魁首不仅得享武林领袖之名,更以南征大军副统领之位大获军功,回京后还得父皇御赐封赏,地位从此崇隆。此等名利双收之事,掌门还觉得它只是个名头而已么?”

    隐丘掌门听罢恍然大悟,连叫道:“好,好!”

    太子惊喜道:“你同意竞争魁首啦?”

    隐丘掌门回过神来,道:“贫道是说我天朝大胜这事儿好,可没说要去争甚么魁首。”

    太子差点儿一口茶喷了出来,恶道:“你不为你自己想,也不为你华山想想么?”他一把攀住隐丘肩膀,道:“你试想,你倒是逍遥自在不争名不夺利,你百年之后呢?华山便一直这般不温不火么?吕祖天上有知,未免寒了他老人家的心。”他故意加重语气,想来激一激隐丘掌门。

    却听隐丘掌门正色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这便是道家先祖教我们的做人道理。殿下,平平淡淡才是真,华山要一直这般不温不火,才是吕祖真正想看到的。”

    太子见无论如何说不动他,苦笑道:“行,你咋说都有理,不管你了,你想干嘛就干嘛。”

    隐丘掌门惊道:“此话当真?”

    太子以为他有事相求,登时眼前一亮,道:“那还有假,你想干嘛?”

    隐丘掌门打了个哈欠,道:“我想睡觉。”

    太子又好气又好笑,直骂道:“隐丘啊隐丘,我真不知道你脑袋里想的是甚么!”

    隐丘掌门三人在东宫盘桓数日,太子忙于政务,倒也没有日日找隐丘掌门喝酒,却安排了一人当作向导,带着隐丘掌门三人把长安城逛了个遍。那人正是那晚接他们入宫的太子左卫率府副率封雷,是太子手下的一名心腹干将。

    这一日,封雷引着隐丘掌门拜谒完玄都观,几人一路沿着朱雀大道且行且观,隐丘掌门暗自感慨着皇城巍峨壮观,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有了今日这番模样。他不禁又回想起自己身世,想当年自己先祖几代人贵为皇家外戚,尽享荣华富贵,而后又历经浩劫,独孤氏一脉险遭灭门。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谁又能料想到百年之后独孤氏后人又重新走在这朱雀大道,重拾那段辉煌而又痛苦的记忆?

    李唐以道教立国,华山作为道教发源地之一,历来受皇家青眼。所谓花无百日红,当朝皇帝却笃信佛教,少林寺作为中原名刹,自然变得炙手可热,而那华山除了每年进贡丹药以外,仿佛渐渐与皇家失了联系。不过这也恰好遂了隐丘掌门的意,他熟读史书,也研究过族史,得出一个结论:要想过太平日子,便得远离皇室。可不知为何,今年年初圣上突然下旨封禅华山,而后太子又极力结交,皇家恩典一个接着一个,哪里容他独孤隐丘推辞?华山上下自然是喜笑颜开,他却暗暗担忧起来。

    “轰......”只听南边一阵沉闷响动传来,隐丘掌门思绪被打断,他回首一望,却见朱雀大道南端烟尘四起,马蹄踏地之声不绝于耳,似有千军万马正疾驰而来!

    忘机先生变色道:“这是怎么回事?朱雀大道上焉能纵马疾驰?”

    那副率封雷极目望去,却远远望见那队伍中高高立了一杆黑旗,旗帜中间是一个虎头样式。他“呸”了一声,骂道:“是安禄山那胡狗!”

    青阳久居华山,哪里听说过此人,奇道:“安禄山,他是甚么人啊?咱们在朱雀大道上行走说话都不敢大声,他却可以在上面跑马!”

    隐丘掌门心头一凛,拉住青阳,示意他勿要再言,却立在路边静待他们飞驰而过。轰踏声排山倒海而来,到得近处,隐丘掌门终于看清,那队人马大约有三十余骑,为首一骑头尾身长逾丈,那深褐鬃毛猎猎翻飞,四只蹄铁踏石留痕,形容颇为神骏。马上那人身长约摸九尺,身着蛮巾裘皮,头上未着冠帽,却扎了十来个小辫,确实是一员胡将,那黝黑皮肤在秋日阳光照射下竟泛出黄铜般光芒,他身上虽未携弓引箭,但目光如炬杀气腾腾,一眼便看出是一名刀头舔血久经沙场的猛将。

    队伍奔腾而至,只见队伍里均是胡人,人人脸上都挂着睥睨神色,仿佛完全不把这些孱弱的中原人放在眼里。队伍中间,一驾高大华丽车驾稳稳驶过,那马车门帘窗帘紧闭,丝毫看不见里面情景,想来必是载着一位大人物。那胡人胡马疾速如飞,飞驰而来又绝尘而去,霎时又消失在朱雀大道,烟尘滚滚往北而去,想来是要进宫面圣。

    忘机先生扼腕道:“久离长安,没想到这些胡人现下这般跋扈。”

    那封雷怪目一翻,骂道:“狗仗人势罢了!有甚么了不起!”

    隐丘掌门见封雷如此不屑安禄山一行,猜到恐怕是太子与安禄山不对盘,他虽在山野,也知道安禄山现下在北方的势力和在朝中的地位,不禁暗暗为太子捏了把汗。

    却听忘机先生低声道:“封副率,此人如此嚣张,上面儿不管么?”

    封雷恨恨道:“管?这厮不知给圣上施了甚么妖法,圣上喜爱他得不得了,哪里还会管他?朝中也有忠臣良将屡次上书请圣上扼制这厮,怕他独掌一方大权迟早会反,你猜圣上怎么说?”

    青阳嘴快,忙问道:“咋说呢?”

    封雷道:“圣上说了:安禄山乃是他义子,哪有儿子反父亲的道理?”

    众人一听心中均是一片喟然,隐丘掌门心里暗道:“在大唐,儿子反父亲难道还是稀奇事么?亲生骨肉尚且自相残杀,何况一个义子?”却听封雷又道:“那安禄山无耻之尤!年岁比贵妃娘娘还大,却时刻把贵妃娘娘母妃母妃地叫着,真他娘的不害臊!哎,圣上还欢喜的不得了,也真是......”

    那封副率越说越激愤,想来一是直性子,二则恐怕是压抑多时了,隐丘掌门眼见他再说怕是要把“昏君”两字说出口,连忙拉住他道:“封副率,此时天色不早了,咱们先行回去吧!”

    封雷怒气兀自未平,恨恨道:“也好,看着这些胡儿便来气!”

    封雷护送隐丘掌门几人回到宫中,恰逢太子下朝回宫。隐丘掌门远远望去,只见太子眉头紧锁一脸肃杀,仿佛正忧虑着甚么。他联想到安禄山纵马入宫,恐怕太子之忧与此有关。他轻叹一口,上前迎道:“殿下回宫啦。”

    太子思索着事情正在出神,却见面前站着隐丘掌门,他挤出一脸笑容,装作轻松道:“隐丘你们回来啦?逛的如何啊?咱长安城的玄都观比你灵虚宫如何?”

    隐丘掌门连连摆手道:“皇家道场,岂是我们那些蓬荜残垣可比。”

    太子摇头道:“气派是多一点,可灵气却少得多了。”

    隐丘掌门微微一笑,随太子一行进得东宫,两人闲聊片刻,隐丘掌门躬身一揖道:“殿下,草民几人在此叨扰数日,甚是不安,贫道打算明日告辞,多谢殿下厚待之恩!”

    太子沉吟片刻道:“这段时间宫里事务繁多,本宫也无暇陪着你们,却是冷落了你们。”

    隐丘掌门道:“殿下何出此言,封副率大人陪着贫道几人逛了好几日,对我们关照可谓是无微不至,何谈冷落?”

    太子拍了拍封雷肩膀,道:“辛苦你了。”

    封雷“啪”地一抱拳躬身道:“属下应尽之责。”

    太子又道:“隐丘啊,你可要记得那夜你在花园说的话,常来找本宫喝喝酒,聊聊天。万一哪一天......”说到这里,他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丝落寞,没有再说下去。

    隐丘掌门没料到告别竟弄得有些凄凄惨惨,当下再拜道:“殿下放心,贫道说到做到。”

    太子忽地想起一事,道:“隐丘,晚间父皇在华清宫要办个宴会,日前本宫再父皇面前提了一嘴你来了宫里,父皇大喜,让本宫一定要携你一同参加宴会呢!”

    隐丘掌门没料到圣上如此厚爱,颤声道:“啊,贫道一介草民,这,这何以克当?”

    太子笑道:“华山乃是父皇本命神山,他一向对华山偏爱有加,你要是不去,那可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隐丘掌门垂首向太极宫方向拜道:“草民独孤隐丘遵旨。”

    太子见他这庄重模样,不禁莞尔,他扶起隐丘掌门道:“去拾掇拾掇,好好休息一番,晚间本宫着人来接你。”言罢他打了个哈欠,径直回自己寝殿了。

    隐丘掌门望着太子略显疲惫的背影,心中不禁泛起一丝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