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履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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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风旗猎猎江上营

    在陆府待了数日,希言身上的新旧伤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但那蛊毒似乎蔓延得更宽了,有一日希言沐浴时,竟发现自己肩头皮肤下出现了那树根状的黑印。他料想到恐怕是自己这段时间来频频运功所致,照此下去,恐怕他时日也不多了。

    这一日日头正暖,希言用过早饭后便在陆府里闲走着,转过一条长廊,忽然发现长廊旁竟有一汪清澈小潭。希言生性爱水,当下微微一笑,来到那小潭旁的一个棋盘桌旁坐下,饶有兴致地观赏起小潭里的几尾可爱锦鲤来。眼见一尾金色小鲤在水潭中的罗浮石笋间穿插游走,后面却有好几尾红色小鲤穷追不舍,仿佛在追杀它一般。希言苦笑道:“原来这世界上可怜之人还不止我一个。”

    “布公子,早啊。”却听走廊边一人道。希言转头一看,却是鲜于若薇到了,他观鱼太过专注,竟未发现有人过来。希言微笑道:“若薇姑娘早。”

    鲜于若薇轻移莲步,走到棋盘桌和希言相对坐下,巧笑道:“你也喜欢这潭小池么?”

    希言颔首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我平生最爱水,你也喜欢这里么?”

    鲜于若薇微微一笑,道:“我倒是没有布公子这般感悟,只是想起我有一个姐姐,也喜欢来这里坐着发呆。”

    希言奇道:“姑娘还有一个姐姐在此处?这几日为何未曾得见?”

    鲜于若薇笑道:“不是嫡庶姐妹,是相认的干姐妹。”

    希言道:“原来如此!能来这里坐着发呆,想来也是陆将军的亲眷吧?”

    鲜于若薇掩嘴笑道:“那可不一定,便如公子,你是陆伯伯亲眷么?不也一般坐在这里发呆么?”

    希言一愣,笑道:“哈哈,此言有理。”

    两人笑了一阵,鲜于若薇轻轻叹道:“她是朝中的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我都只见过她一次。”

    希言奇道:“见过一次就认干姐妹了?”

    鲜于若薇“嗯”了一声,道:“我这姐姐是一个很可爱的人,要是公子见了她,一定也能成为好朋友!”

    希言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见过的朝中大人物,太子、右相、那一些脑满肠肥的大臣……好像没有一个跟可爱能沾上边,他干笑一声,道:“有机会一定!”

    两人闲谈了一阵,希言问道:“姑娘以后有何打算?”

    鲜于若薇怅然道:“我么?大概先在江州小住一段时间再回长安吧,爹爹这两年大多在南方打仗,家里也没个能说话的人,有时真不想回去了。”

    希言微笑道:“说甚么孩子气的话,家永远是家,有家可回,那是何等幸福之事。”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沉默了下来。

    鲜于若薇心细如尘,知道他勾起了思乡之情,安慰道:“布公子毋需伤怀,你有一个疼爱你的师父,有那么多关心你的师兄弟,还有我......”说到此处,她俏脸微红,知道自己一时话快失言,忙接道:“还有我们这些新相识的好朋友,那也幸福得紧呢!”

    希言兀自未察觉到鲜于若薇神态,点头笑道:“姑娘所言大慰我心,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应自怨自艾。”

    鲜于若薇一颗小心子仍扑通扑通直跳,眼见希言并未发觉,方才放下心来。希言见她不再说话,转头一看却见她神色有异,奇道:“若薇姑娘身子不舒服么?”

    鲜于若薇忙道:“没、没有啊!”脸上方才退去的红晕竟不自觉地又飞上脸颊。

    “布公子,小将军请你到大营一趟。”鲜于若薇正作难间,却听走廊边一人道。二人转头一看,来人却是沈北川的传令兵,希言微微一奇,猜不透沈北川要他去军营作甚。他对鲜于若薇道:“若薇姑娘,那在下失陪了。”

    鲜于若薇如获大赦,忙道:“公子去忙吧!”

    希言起身拱手道:“有劳军爷引路。”

    眼见希言走远,鲜于若薇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她透过水中倒影看着自己这尴尬形容,不觉哑然失笑,自顾自低声骂道:“我这是怎么了?!”

    江州驻防军大营位于江州北门,东西两侧均是营房,西南面是军马舍,北面便临扬子大江,那港口停泊了大小军舰数十艘,主桅上红旗招展猎猎作响,南边空地上便是练兵场,四周整齐排列着军械靶桩等训练器械。希言走近练兵场边,却见数百名精壮军士正手持横刀长矛练习军阵。只见场边高塔上一人手执一红一黄两只小旗,旗帜变换中,场中将士应旗而动,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见拖泥带水,此时虽已入冬,但那数百名男儿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那形势颇为雄壮,希言也不觉热血澎湃起来。

    希言正暗自赞叹间,却听身后一人道:“小道长,我陆家军军容如何?”

    希言自然知道来人是谁,转身笑道:“我观场上将士个个生龙活虎威武勇猛,军阵变换间端的是如兵书上所说的:来去如风、攻掠如火、不动如山、其徐如林之状。小将军领军有方,小道佩服!”

    沈北川久在军营,身边都是粗人,哪里听到过这般高水平的马屁?登时听得心旷神怡,拍手大笑道:“好!好!兄弟你可太会说话了!哈哈哈!”

    希言正色道:“沈兄,我可不是拍马屁,天子禁军、地方驻防军我也见过,但军容能有这般雄壮的,我还是头次见到。”

    沈北川拍了希言肩膀一掌,讪笑道:“好了好了,差不多行了,再说本将都要不好意思了。”

    希言奇道:“没曾想道沈兄也有不好意思的一天?”

    沈北川佯怒道:“这是什么话,说我老沈不要脸是么?”

    希言哈哈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沈北川带希言参观了大营上下,一路上只见那军营上下将士纪律严明军容庄严,丝毫不像之前见过的华阴县换防驻军那般散漫无度。两人来到扬子江边的瞭望台上,泠冽江风虽微微刺骨,却吹得二人神清气爽。希言朝下望向大营,不由赞叹道:“陆家军的确堪称大唐精锐,陆将军治军有方,真非常将所比!”

    沈北川点头道:“义父从军四十余载,大半辈子是在战场上度过的,治军于他来说,便是家常便饭。”

    希言沉吟道:“沈兄,我有一事不明,还望你不吝赐教。”

    沈北川大手一挥,道:“讲!”

    希言道:“据我所知,大唐军制大体分禁卫军、节度军、府兵三类,禁卫军又称十二卫,不仅拱卫京师,复又统领天下府兵,江州驻防军作为府兵,当受十二卫调度,三五年便会更换一次将领,这是否属实?”

    沈北川点头道:“希言兄弟博学,的确如你所言。”

    希言问道:“既要换将,那陆将军是如何将他的陆家军带走的?”

    沈北川一听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陆家军只是一个名号,义父到江州驻防,那江州驻防军就号称陆家军,改日他老人家换到东都驻防,那东都驻防军就号称陆家军,陆家军已经是咱们大唐府兵里的一种荣誉,而非特指哪只部队了。”

    希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沈北川笑过以后神色有些黯然,道:“不过近年来咱们陆家军在军中地位日益下降,早已不能与节度军相比,更遑论禁卫军了。现下义父回京办事,便连一些芝麻小官儿也敢给他脸色看!”他一拍栏杆,忿忿道:“哎,我真怕陆家军的大旗,最后不是在战场上倒下,而是被迫换成了其他颜色。”

    希言宽慰道:“沈兄毋忧,陆家军军容强盛,不会有那一天的。”

    沈北川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了。”

    希言听罢这些也觉喟然,道:“近年来藩镇势力日益坐大,那北方室韦、回鹘长年无大战,节度使募兵却一日日剧增,中原府兵实力越来越空虚,这些连我等草民都知道的事,朝廷为何坐视不理呢?”

    沈北川望着广阔江面,叹道:“奸臣当道,许多消息都被他们封锁了,宫里还以为现在天下是一片盛世呢。”他一顿,又道:“不过呢,朝中也不是全是饭桶,近年来节度边防军募兵日众,十二卫制约乏力,兵部方面也渐生隐忧,故调整了部分州县的驻防军制。一些富庶繁荣的州县,由兵部指派长官指挥当地驻防,整合当地府兵精锐,直接听从兵部调遣,免受州县长官乃至节度使制约。江州驻防军便是整合了九江、浔阳、彭泽三地府兵,而义父便是兵部指派的指挥使。”

    希言听罢点头道:“兵部如此重视,难怪陆家军兵力能达到五万之众!”

    沈北川忍俊不禁,道:“五万?你真信啊?”

    希言“嘶”了一声,道:“你们难道也如那曹孟德一般,只是号称五万?”

    沈北川哈哈大笑道:“你猜?”

    希言笑道:“不用猜了,果然是兵不厌诈啊!那实际有多少兵力呢?”

    沈北川一脸神秘道:“这便是军机了,恕我不能告诉兄弟。”

    希言自觉失言,摆手道:“是我僭越了,当我没问。”

    两人赏了半晌江景,希言道:“沈兄把我请到这里来,大营也看过了,江风也喝饱了,可以讲讲有何指教了吗?”

    沈北川点了点头,道:“没啥大事,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就是想问问兄弟是否有意留在陆府做义父的幕宾?”

    希言一愣,还不待他说话,沈北川又道:“兄弟你身怀非凡武艺,又博学多智,留在义父身边,日后必将成就一番事业,绝好过日日在这江湖漂泊。”

    希言刚要张嘴,沈北川赶紧又道:“我知道你担心你身上的毒,我会求义父请京师里最好的郎中为你治毒,不信治不好这毒!此节你也不用过虑。”言罢一脸殷切看着希言,就等他张口答应。

    希言心里流过一股暖流,他拍了拍沈北川臂膀,道:“沈兄,你我萍水相逢,你能如此待我,今生我不会忘记你的情义!”

    沈北川大喜道:“你答应啦?”

    希言缓缓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没法答应你。”

    沈北川笑容凝在脸上,道:“为甚么?”

    希言握住沈北川的手,道:“沈兄,我命不久矣,死之前唯一愿望是能回师门看看,其他我却是甚么也不想了。”

    沈北川甩开手怒道:“谁说你命不久矣了?你看你现在不是生龙活虎的么?说甚么丧气话,你的毒我一定找人替你治好!”

    希言微微一笑道:“忘机先生听说过吧?”

    忘机先生名动江湖,沈北川岂会不知,大声道:“当然听过,你倒提醒了我,这点小毒在他老人家面前根本就不是事儿,你放心,我无论如何找到他老人家为你解毒!”

    希言摇头道:“不用了,他已经看过了。”

    沈北川脸上霎时变了色,道:“他怎么说?”

    希言两手一摊,道:“没救。”

    沈北川气势一颓,登时不知该说甚么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希言拍了拍沈北川后背道:“别那副死样子,你可别像我一个朋友那般,我还没死便开始哭丧了。”

    沈北川“呸呸呸”连唾三口,骂道:“净挑吉利话说!”

    希言哈哈一笑,道:“我都不怕你却怕甚么?”

    沈北川忽然想起一事,道:“兄弟,日前你不是托我帮你安葬那商船上的伙计,这件事我却没有办好。”

    希言心里一沉,道:“此话怎讲?”

    沈北川道:“我着人去江上找了,那商船随波逐流,最后搁浅在下游十几里地的浅滩上。”

    希言叹了口气,道:“后来呢?”

    沈北川道:“他们只找到了四具成人的尸首,却没有找到你说的那个孩子。”

    希言心里蓦地一痛。小七啊小七,你活着的时候受尽苦难,死后却连一个埋骨之处也没有!老天啊老天,你是真的瞎了眼!

    沈北川眼见他一脸沉痛,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过悲伤,没找到或许还是件好事,万一他侥幸逃脱了呢?”

    希言摇了摇头,他知道那屠老三下了死手,连船老大一个壮年都承受不住那一刀,何况小七一个小孩子?那是断无幸理。

    两人并肩里在寒风之中,气氛陡然变得沉闷起来。沈北川眼见希言先前谈论自己的生死时云淡风轻,但对一群萍水相逢的人的生死却痛心疾首,心里既感动,又佩服。

    沈北川又道:“那小朋友虽然没找到,但他们在南岸却找到了另一个的尸首。”

    希言皱眉道:“谁?”

    沈北川低声道:“和你们一起下船的那个黄县丞。”

    希言一愣,道:“找到凶手了么?”

    沈北川摇头道:“这姓黄的身份颇为可疑,我正待查他,他却死了,在他身上搜出了许多暗器毒药,想来他也不是个好人。他致命伤在颈部,杀他的当是一个使刀的高手。”说到此处,沈北川道:“你们在船上可有察觉他的异状?”

    希言一听便知分晓,他心里一阵苦笑,暗道:“这黄大人贪生怕死卖友求生,最终却还是死在了他们大当家手里,天道轮回,莫过于此了。”他点了点头,道:“这黄大人确实不是好人,不过他人已死,我也不愿再多谈他了。”

    沈北川知道他心情低落,也没再开口,眼见将近午间,希言便告辞回府了,沈北川也未做挽留。眼望着他单薄背影病病殃殃,仿佛真像是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沈北川心里又急又气,一巴掌拍到那木栏上,直震得那瞭望台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