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履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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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风不度玉门关

    关外只有枯燥的土黄色。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之间,日子在一日更比一日严酷的训练里慢慢流逝,沐沁儿几人已在铁凤营苦练了三年,原本的十几个姑娘,坚持到现下的,只有五个。

    沐沁儿已年满及笈,长年的磨练让她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有些黝黑,但艰苦的训练让她的身姿更为窈窕挺拔,戈壁风沙的洗礼让她的水剪大眼更加清澈有神,她已出落成一个娇柔与英气并存的大姑娘了!

    过得几日,便是武试,这几日里,铁凤营里经常有骏马车驾进进出出,某些姑娘的父母明着四处打点,他们认为这种选拔就是比谁的背景强,谁的后台大,因此行贿之举毫不避讳。沐沁儿父亲远在江南,哪能前来打点,再说她的父亲无官无职,即便来了又如何说得起话?

    盥洗室内,沐沁儿和林芊芊端着洗好的衣物,说笑着往外走去,却见李璧也踱将进来,拦在门口。

    “滚开。”沐沁儿沉声道,这几年的苦日子早已将她的好脾气消磨殆尽。

    那李璧毫不避让,抱胸冷笑道:“这盥洗室是你家开的么,凭什么让我滚?”

    沐沁儿还未搭话,却听林芊芊冷哼一声道:“那盥洗室也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不能让你滚?”

    李璧斜睨着林芊芊,皱眉道:“林芊芊,就你这资质,也只能给沐沁儿当个跟屁虫,你能不能过得了武试,自己心里没点数?”

    在这几年里,几个姑娘虽承受着一样的训练强度,但天资上的欠缺,也慢慢显露出来。林芊芊比谁都努力,比谁都能吃苦,但每次比武,她却都是排在沐沁儿之后,与李璧不相上下,她完全是靠着一股子狠劲和沐沁儿的扶持,才走完了这三年炼狱般的日子。

    三年的拼命和三年的失败、让林芊芊有了比任何人都强的自尊心,听到李璧此言,哪里还能忍得?只见她木盆一丢,便是一招开门见山往李璧打去。那李璧双手抱胸不闪不避,冷笑着望着林芊芊,就等着她往自己身上打来。

    沐沁儿见状大急,眼下即将武试,御史台亲传命令禁止私斗,林芊芊若打伤了李璧,武试是万万别想参加了。情急中她斜跨一大步,玉臂一舒,把装满衣物的木盆挡在了林李二人之间,林芊芊出招极快,但沐沁儿后发先至,比她更快。林芊芊收招不及,一掌打在了那木盆之上,只见那木盆轻轻一晃,林芊芊却腾腾退了两步。只是一招,两人武功高低立见,沐沁儿心中暗暗感到不妙。

    只听那李璧拍手笑道:“沁儿真是好功夫啊!一个木盆便轻轻化解了林芊芊这霹雳神掌!林芊芊啊林芊芊,枉你跟了沁儿这么久,连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呢!”她那可憎面目让沐沁儿有作呕之感,但她来不及理会这个阴毒之人,丢下木盆拉住林芊芊道:“芊芊,别中了这女人的挑拨离间之计!”

    林芊芊本来是想帮沐沁儿出气,却没成想沐沁儿让她当众丢脸,转头望向沐沁儿,眼中流露出仇恨之色,只见她点了点头,道:“好!好得很!沐沁儿,我祝你早日高中!”说罢,她连木盆衣物都不要了,转身便跑了出去。

    “芊芊!”沐沁儿大喊道,可她跑的极快,转眼便没了人影。

    沐沁儿转过头来望向李璧,水剪双瞳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她恨不得立时痛打这个毒妇,但是她不能,她要忍,否则这三年的罪,都是白受了。

    “李璧。”沐沁儿沉声道,“这个梁子我跟你算是结下了,以后走出这个铁凤营,我自有回报!”

    却听李璧“嘁”了一声,轻蔑地道:“沐沁儿,你当我李璧是吓大的?”

    沐沁儿不再理会她,捡起地上木盆,径直走向盥洗室外。

    “沐翊。”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响雷般的名字,沐沁儿停下了脚步,无法迈步再向前走去,那是她爹的名字。李璧冷笑一声,继续道:“江南道杭州人士,祖上曾立有开国战功,世袭明威侯爵,至今无官无职,赋闲在家。”那无官无职四字说得尤重,语气满是戏谑。

    沐沁儿心中业火三千丈,但岂能不知这恶毒女人又想故技重施,把适才用在林芊芊身上那一套又用到自己身上来了。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笑道:“说得一字不差。你还没进察事院,倒领会了察事院精髓。说吧,你如何得知的。”

    李璧眼见沐沁儿这般都竟能忍住不动手,立时换上一张纯洁无害的笑脸,上来挽住沐沁儿胳膊道:“沁儿,你别生气,这不是我有意打探,现下稍有点后台的,哪能不知道其他人的家世背景?”言罢她上前轻轻锁上了盥洗室的门,回过身来拉住沐沁儿道:“我爷爷知道你爹爹为了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四处奔走,早已帮你爹爹留意着,日前那工部侍郎刚刚告老还乡,位置空了出来,便想向圣上举荐你爹爹!六部侍郎,四品大官呢!”

    沐沁儿冷眼看完李璧眉飞色舞地讲完,冷笑道:“条件便是让我放弃武试。”

    李璧一愣,旋即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道:“不愧是沁儿,当真冰雪聪明!”

    沐沁儿心下既觉得可笑,又觉得悲哀。可笑的是她辛辛苦苦受了三年的人间炼狱之罪,人家轻轻巧巧拿一个工部侍郎就要和她交易,仿佛她还占了很大的便宜;悲哀的是,父亲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受罪,不就是为了更加接近圣上,为他自己图一个更好的前程么?冥冥之中,上天却要以这种方式来完成她父亲的夙愿,这岂不是可笑又悲哀的事情?!

    李璧见沐沁儿蹙眉沉思,以为她在认真考虑,满是期待地望着她。沐沁儿是铁凤营里公认的天资最好的学徒,前两年的比试里,她都牢牢占据第一位置,而李璧每次都是与林芊芊不相上下,若是她能放弃,她再买通林芊芊,那岂不是稳稳拿到察事院的入场券了?退一万步讲,那林芊芊冥顽不灵,自己便与她打上一场,不论输赢,自己最少能保住第二。想到此处,她不禁心下窃喜,就等沐沁儿开口答应。

    “哎!”沐沁儿缓缓抬起头,叹道:“四品侍郎确实不算小官。”

    李璧大喜,却听沐沁儿又道:“可惜你找错了人!”言罢推门便往外走。

    李璧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怒道:“沐沁儿!你可想清楚!走出这个门,你爹爹以后永远别想入朝为官!”

    沐沁儿理都没理她,昂首离去。

    “哼!”李璧一脚将地上林芊芊的木盆踢飞,狠狠道:“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天色渐渐变暗,沐沁儿回到通铺大屋内,却没有发现林芊芊的身影。她秀眉一蹙,生怕她去做了甚么傻事,转身便走出大门,去寻林芊芊去了。

    夜幕低垂,天空变成了幽谧的深蓝色,银白色月牙高挂夜空,星光四布,苍莽大漠上升起一缕轻烟,望着这边塞胜景,沐沁儿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这些年她每次比试都拿第一,身边的姑娘心下嫉恨,早已与她隔绝开来,只有林芊芊一直把她当作姐妹,但姑娘家的心思何其细腻,沐沁儿也能感觉到林芊芊不经意间现出的不甘和妒忌,但碍于姐妹情面,还不至于破脸。今日被李璧一挑拨,那埋藏在林芊芊心底的自卑和不满瞬间爆发出来,沐沁儿这才知道原来林芊芊如此恨自己。

    银月如钩,漠沙如雪,茫茫大漠上,她却要去哪里寻林芊芊?沐沁儿一路找,一路纠结不已,找到了她,又能说甚么?破镜再难重圆,两人即便和好,但也再难如初了。

    走到营地边校场栅栏处时,沐沁儿忽听前面传出人声,沐沁儿赶紧停下脚步,未再上前。

    “四品大官,你爹爹若靠自己混,一辈子也混不上去,只要你肯放弃,那都不难!”却是李璧的声音传来。

    沐沁儿轻轻探身一看,月色下,只见林芊芊低头坐在那横栏上,李璧正立在她面前。

    却听林芊芊道:“想必这话你是先给沐沁儿说过,她不答应才轮我的吧?”

    李璧不置可否,愤慨道:“那个死丫头不识抬举,日后即便她进了察事院,我也有办法整治她!”

    林芊芊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满是荒凉萧索,只听她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璧笑道:“你可以不信我,那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被沐沁儿和我打败,灰溜溜地回家甚么也得不到;二是打败我,和沐沁儿一起进察事院,一辈子做她的跟屁虫。你怎么选?”

    李璧心思狡邪之极,专挑人的痛处下手,沐沁儿心下大怒,便想上前呵斥李璧,但她忍住了——她想看看林芊芊如何选择。

    林芊芊苦笑一声,低头沉思良久,道:“你说得有理,我放弃吧。”

    沐沁儿听罢只觉身子一震,心里感到有甚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以前一直以为林芊芊是个拼命不认输的人,到此时才知道,原来她也是如此世俗的一个人。

    李璧闻言大喜,颔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等我进了察事院,你就等着你爹爹的好消息吧!”

    林芊芊无力道:“行了,你走吧。”

    李璧却立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见她左顾右盼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道:“再做一件事。”

    林芊芊奇道:“甚么事?”

    李璧低声道:“我要你指认沐沁儿行窃,把她赶出铁凤营!”那李璧声音虽小,但戈壁里四下静悄悄地,她的话一字不落地被沐沁儿听到,沐沁儿没想到李璧竟如此恨自己。她气的浑身发抖,但依然没有出面揭发,她又担忧、又期待地想看看林芊芊作何反应。

    只见林芊芊嚯地一声站起,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样做岂不是毁掉她下半生?”听罢林芊芊此番话,沐沁儿心下感动不已,暗想三年姐妹,没有白做。

    那李璧拉住林芊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道:“傻姑娘,你且听我道来。若是沐沁儿被逐出铁凤营,剩下的人谁是我们俩的对手?届时我们俩你榜眼、我状元,一同进得察事院,你爹爹四品官也当得稳稳当当,岂不是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林芊芊兀自摇头不肯做那下贱之事,那李璧苦劝无果,顿时柳眉倒竖,森然道:“林芊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家世背景我一清二楚,若是不从,日后你们家还想过上太平日子?”

    林芊芊听罢双肩轻轻一抖,她深知李璧所言非虚,她家本就是一介商贾,根本无法与李璧皇室背景相比。父亲花了家里大半积蓄才把自己送到这里,岂能再因自己而让家里遭受无妄之灾?只见她低下了头,缓缓坐了下来。

    李璧眼见她低头不语,知道林芊芊心里已经动摇,只听她好言道:“芊芊,那沐沁儿仗着自己是功臣后代,世袭爵位,三年来嚣张跋扈,占尽风头!你跟她姐妹情深,她却把你当作垫脚石!你自己想想,三年来,她有哪一次让过你?”

    沐沁儿听罢此言心下五味杂陈,她细细一想,三年来的比试,她只管拿到最好成绩,的确连林芊芊也丝毫没有让过,被李璧说出来,自己方才惊觉。她内心生出愧疚,但仍抱着一丝希望紧紧望着林芊芊,就等她说个不字。

    却听林芊芊缓缓抬起头,似望着天上月儿,眼中清冷落寞,良久,只听她轻叹一口,道:“那你说如何做?”

    沐沁儿闻言如中雷击,林芊芊终于还是选择了背叛自己。她此时感觉意兴索然,连上去揭发她们的冲动都消失了。

    李璧眼见自己把林芊芊玩弄于股掌之间,甚是得意,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甚么物件,交到林芊芊手上,道:“此玉佩是我家祖上所传,我每日贴身收藏,现下我交与你,待到武试那日,你便偷偷藏在她的背囊里,上场给各位大人行礼时,你便大声指证是她偷了我的玉佩!届时我便出面指认玉佩,那玉佩有螭纹,仅有皇亲才可使用,众人一观便知。那日连杨大人都要观看比试,她沐沁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被除名的命运!”那李璧说话间平淡无澜,仿佛是在说晚上吃甚么一般,沐沁儿却听得又惊又怒、冷汗直冒:到底是甚么样的恶毒心思才会想出如此阴险卑鄙之计?

    林芊芊低着头一直听着,未置一词,待得李璧讲完,她突然抬头问道:“李璧,你家世显赫,明明可以坐享荣华,为何非要进那察事院?察事院里并无官职,你图的甚么?”

    李璧没料到林芊芊竟出此一问,愣了片刻,笑道:“实话跟你说吧,这劳什子察事院我是不感兴趣的!家里给我安排下这桩任务,我是必须要完成的,至于为甚么,你就别管啦。”

    沐沁儿听罢此言,便知道她在搪塞,从李璧那贪婪渴望的眼神中,就不难看出是她自己非要进察事院。那林芊芊听罢却没做声,低头思索着甚么。

    却听李璧又道:“你收好玉佩,我先回屋了,时间太久会让沐沁儿起疑心,你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言罢拍了拍林芊芊肩膀,快步离去。

    圣洁月光下,一桩肮脏交易就这样完成了。林芊芊坐在横栏上,像是失了魂一般,呆呆望着前方。良久,只见她仔细收起了玉佩,缓缓朝通铺大屋里走去。

    沐沁儿脑中一片空白,震惊、失望、悲哀......种种思绪涌上心头,但她又感觉自己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愤怒,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有些对不住林芊芊,哪怕自己让她拿一次第一位,她应该都不会那样恨自己吧!

    回到屋内,沐沁儿见林芊芊已和衣而卧,背对着自己,仿佛已经睡着。沐沁儿没有唤她,一开始她还想质问,也想解释,但到后来,她觉得一切仿佛都毫无意义,所谓的姐妹情,也不过如此。她这样想着,走出了大屋,往训练兵械库里走去。目睹了今日之事,要再让她与林芊芊同床共枕,她却是做不到了。

    接下来几日,林芊芊与沐沁儿刻意保持着距离,两人一句话也没说过。那李璧见此情景,得知她们俩已经彻底决裂,大喜过望,只等武试那日一举夺魁。

    这日是休息日,明日便是武试之日。沐沁儿拖着马草,到营地马场去喂战马。到铁凤营的第二年,每个姑娘都有了一匹自己的战马,沐沁儿这匹战马通体乌黑,体形雄壮,正是两年多前在戈壁上徒步时,那两名黑衣人所骑的战马,后来分配战马时,沐沁儿软磨硬泡,终于让严师傅把这马分给了自己,还给它取了个神气的名字:“雷暴”。

    眼见沐沁儿带着马草过来,那雷暴高兴地两只前蹄都立了起来,嘴里“吁吁”直叫唤。沐沁儿眼见这调皮鬼,心里舒缓了许多,她走上前拍了拍雷暴的脑袋,佯装生气道:“淘气鬼,跳那么高干嘛!”

    那雷暴哪里管那么多,只见它用力摆了摆头,接着便用那长长的马脸来蹭沐沁儿,模样亲热极了。

    “好啦好啦!”沐沁儿忍不住笑道,“知道你饿啦!”说罢将拖来的那一大袋马草倒了一半到马枥中,那雷暴大喜,埋头便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哪里还记得面前站了个沐沁儿?

    沐沁儿笑着摇了摇头,她看着雷暴吃着马草,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林芊芊和李璧陷害自己之事。她十分纠结,若是揭发出林芊芊与李璧二人的恶毒计谋,那林芊芊势必会被逐出铁凤营,若是不揭发,便等着她们来陷害自己么?

    一直以来,外人只道沐沁儿冷血高傲,殊不知她却是一个心肠柔软之人,生怕身旁的人因为自己受到伤害,即便是已知道林芊芊要陷害自己,但念及这三年情谊,她还是无法狠下心来把林芊芊送上绝路。

    她秀眉紧蹙,一个劲往马枥里加马草。却听旁边传来重重的一哼,沐沁儿回头一看,却见严师傅负手站在她背后。

    “再喂下去,活马要变死马了!”严师傅恶狠狠道。

    沐沁儿低头一瞧,不知不觉间,她竟把一袋子马草全数喂给了雷暴,这可是它两日的饭量。瞧那雷暴瞪着一双铜铃恶眼,那大板牙“咯吱咯吱”地只顾大嚼,吃相凶恶之极,肚皮高高隆起,仿佛怀了一只小马崽。

    沐沁儿笑道:“严师傅这副恶霸霸的模样,倒跟雷暴有些相似!”普天之下的先生都爱优秀的学生,这严师傅也不例外,这几年沐沁儿出类拔萃,他对她关照得也更多一些,是故沐沁儿训练之余常与他开玩笑,严师傅也不以为忤。

    严师傅“呔”了一声,挥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恶狠狠地作势打人。

    沐沁儿笑道:“这下更像啦!”

    严师傅斜睨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收回了手,道:“这几日为何心事重重的?明日便要武试,你这样子,我看难得拿到好成绩。”

    沐沁儿收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却没答话。

    只听严师傅道:“年纪轻轻地叹甚么气,有甚么了不得的事?”

    沐沁儿抬头望向严师傅,缓缓问道:“严师傅,你有没有尝过......背叛的滋味?”

    严师傅一愣,道:“何出此言?”

    沐沁儿低下头,没有再往下说,只道:“我只是想问问。”

    严师傅瞧她这副神态,心知她必是遇上了事,沉声道:“想想这三年受过的苦,不管你遇上了甚么烦心事,都等拿下了武试再说。”

    沐沁儿很想对严师傅倾诉自己的遭遇,但又怕因此牵连林芊芊,心中烦闷不已,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劝人。”只听严师傅道:“但我希望你懂得孰轻孰重。你是我最看好的学徒,我不想看到你输给你自己。”说罢严师傅转身离去便离去了。

    三年来,严师傅没有夸过任何一个学徒,但适才他亲口说出自己是他最看好的学徒,沐沁儿心中既高兴,又难过,这次恐怕要令他失望了。

    从马场出来,沐沁儿已定下了主意,夕阳余晖中,她眸子里不再有犹豫不决的神色。

    清晨,戈壁滩上露气还未消退,纯净碧透的苍穹下,数千铁骑一路向西飞驰,卷起一地烟尘。

    今日乃铁凤营武试之日,御史中丞杨大人要亲临现场观摩,十余日前,京师护卫驻军神武营便护送着杨国忠车驾,向陇右道开进。前日大队人马便到达了玉门关,休息了一日,今日便由玉门关守将郭凤鸣率三千铁骑,陪同杨国忠一道向铁凤营行去。六七千兵马浩浩荡荡开进安西都护府的瀚海戈壁之中,旌旗招展,战马长嘶,好一队天朝精兵!

    车驾上,一名阴沉的中年男子头戴金丝黑纱帽,身着绛紫金蟒袍,腰缠白玉明珠带,身份颇见高贵。只见他斜倚在貂皮宝座上,手中缓缓拨弄着翡翠念珠,正懒洋洋地眯着双眼眺望窗外远处。

    一名身着将军战甲的将官为他倒了一杯酒,双手递到了他面前,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杨大人,出得玉门关,不饮这塞外美酒,那是白来了,请!”

    杨国忠哈哈一笑,道:“郭将军久在军旅,文采却不俗,难得,难得啊!”说罢轻轻一摇手,旁边侍从立马上前接过了酒杯,却放在了一边。

    郭凤鸣见杨国忠不喝,颇为尴尬,赶紧道:“末将哪里称得上文采,却是让杨大人见笑了。”

    只见杨国忠眯眼盯着郭凤鸣,悠悠道:“郭将军,你久在边关,以为我们大唐近年外患如何?”

    郭凤鸣听罢此问心念急转:这杨国忠现下得势,是皇上最倚重的大臣,他问的话若答得不对,日后也别想再往上走了。他略一思索,答道:“回杨大人,现下我国正处盛世,北方回纥与我国交好,西方突厥、吐蕃也多年无战事,唯有南诏小番,近年来在云南之地惹是生非,但一切有圣上和杨大人运筹,这也不足为虑。”答完这番话,郭凤鸣犹如刚刚完成了科举殿试一般,不觉冷汗夹背。他偷眼望去,却见杨国忠听罢仍眯着眼,不置可否。郭凤鸣心跳得咚咚直想,生怕自己答得不合杨国忠心意,便是在战场中白刃对敌,他也没有这般紧张过。

    良久,只见杨国忠咧嘴一笑,道:“郭将军的确有见识!”郭凤鸣听他这般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不觉舒出一口气。

    只听杨国忠缓缓道:“那南诏弹丸之地,竟敢与天朝为敌,待我大军压境,他皮罗格便知道甚么是死!”说罢只见他眼睛突然睁大,眸子里杀气尽显,郭凤鸣瞧他这般神情,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杨国忠似乎发现了郭凤鸣这副紧张神态,哈哈一笑,道:“郭将军勿要紧张,你又不是我的敌人,只要咱们刀刃向外,便能歼灭来犯之敌,你说我讲得对不对?”说罢眼睛直直盯住郭凤鸣。

    郭凤鸣慌忙答道:“那是!对得不能再对了!”心下暗想道:谁要做你的敌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杨国忠听罢笑得更开心了,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只听他沉声又道:“郭将军,说完外患,咱们来说说内忧。”

    郭凤鸣听罢只想从飞驰的车驾上跳将下去,暗暗叫苦:我只是一个小小玉门关守将,你要问政去找那翰林院的学士啊!嘴上却寒声答道:“杨大人请讲,末将尽力来答!”

    杨国忠轻轻招了招手,示意郭凤鸣靠近,郭凤鸣苦着脸躬身靠到杨国忠宝座边。只听杨国忠低声道:“单说北方几个大都护、节度使,郭将军觉得他们如何?”

    郭凤鸣冷汗涔涔而下,北方几个大都护和节度使,不正有自己顶头上司安西大都护李林甫李右相么!?前一个问题要他帽子,这个问题却是要他老命:若是答李右相好,杨国忠与李右相素来不和,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不等于是当面打了杨国忠一巴掌?若是答李右相不好,那李右相遥领安西大都护一职,正正管着自己,这要被李右相知道了,自己别说是官帽,脑袋可能都不好保!杨国忠啊杨国忠,我好心护送,你为何给我出这么个送命题!?

    眼见郭凤鸣满头大汗支支吾吾,杨国忠会过了意,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郭凤鸣不知高低,只能寒着一张脸呵呵陪笑。杨国忠指着郭凤鸣,笑得喘不过气,只听他道:“郭将军,你误会啦,我不是要问右相大人。”

    郭凤鸣一呆,愣道:“那杨大人要问的是谁?”

    杨国忠不置一词,只见他伸出小指在小几上的夜光杯中蘸了一下,却在小几的右上角点了两下,便拿他那双小眼盯着郭凤鸣看。

    郭凤鸣看着小几上的两点酒渍,皱着眉搜肠刮肚也不得其解,心中暗骂道:“杨国忠你他娘的说说人话不好么?”

    杨国忠眼见郭凤鸣死不开窍,叹了口气,道:“你看看方位。”

    郭凤鸣顺着杨国忠的视线望去,却见那两点酒渍正在小几的东北角,他恍然大悟,沉声道:“大人可是说的营州、幽州两地?”

    杨国忠轻轻一拍手,面露赞许之色。

    营州乃平卢节度使辖地,幽州乃范阳节度使辖地,而两地节度使都是同一个,那便是胡人安禄山!安禄山乃是圣上最宠爱的藩镇大吏,并且他还是贵妃娘娘义子,想想贵妃娘娘跟杨国忠的关系,他们必是一家!想到此处,郭凤鸣大声道:“安大人身兼两镇节度使重任,日夜操劳,对朝廷是忠心耿耿!再者......”郭凤鸣还待再说,却见杨国忠轻轻抬起了手。郭凤鸣赶紧闭了嘴,偷眼望向杨国忠,却见他眼中阴晴不定。良久,只听杨国忠微微一哂,道:“好了,我知道啦!我养养神,你先歇着吧。”

    郭凤鸣如获大赦,赶忙一躬身,退到一边去了。他偷眼望去,只见杨国忠那花白的眉毛轻轻皱起,双眼微睁,那深渊般的眼缝中闪出点点寒星,郭凤鸣身为武将,立时感受到杨国忠身上那股凌厉杀气,他赶紧侧过脸,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车驾地毯上,再也不敢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