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城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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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再失亲人

    李小墨没有想到,自己赌气从家里跑出去几个小时后,接到的却是120打来的电话。

    崔永艳预料得没错,她还没有做好真的去申请父亲案子重审的心理准备。此时她心里更多的是生气为什么最好的朋友和最亲的亲人早就知道的事,她却到现在才知道,而且还是在林周父亲目的不纯的挑拨之下意外知晓,若不是如此,董方佳和母亲恐怕要将她一直瞒到天荒地老。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经过一棵棵笔直挺拔的水杉树,微风将羽毛般的叶片吹下,也将她的发丝撩起,拂过那刚被母亲打过的又红又肿的脸庞。

    以往如果跟董方佳吵架了,她会选择回家,而如果跟母亲闹别扭了,她则会去找董方佳。今天,她和董方佳在林周家大吵一架,自然也是没脸再去找林周,所以眼下只能像个游魂般无处可去。

    最终,她选择打电话给陈诺,来抒发自己满腔的愤懑。不管还有没有那层恋人之间的滤镜,她都不得不承认陈诺确实是一个很善于倾听和安慰自己的人。

    她用了很长时间来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解释给陈诺听,陈诺并不着急回应,只是不时轻轻地“嗯”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着。最后,陈诺给出的建议是,李小墨应该先静下心来,回家跟母亲好好聊一聊此事,不要着急下结论。她之前说了那样的话,肯定会伤了母亲的心。她们母女俩相互扶持着一路走到现在,不应该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彼此。加上她母亲身体不好,她却这样一个人跑出来,万一她母亲着急上火,引发了什么不适,或者更严重的后果,那她日后肯定要追悔莫及。

    陈诺的话点醒了李小墨,是啊,无论如何她都不该在惹母亲生气后,还跑出来呆了这么久。她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赌气也应该有個限度,比如现在,就是时候回家了。

    李小墨挂上电话,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开始调头往反方向奔跑,可没跑两步,手机就在口袋里振动了起来。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查看,发现来电竟显示着“120”的号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接完电话后,李小墨立马神色慌张地跑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城东医院而去。一路上,李小墨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流到连司机都忍不住给她抽了几张纸巾。

    陈诺一语成谶,李小墨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母亲冠心病发作,现在正在城东医院里进行抢救。

    当她好不容易赶到医院,在急诊室门口却看到了一个最不可能,也最不应该出现的人——方素华。

    “你怎么在这里?”李小墨已经从董方佳那里听说了方素华当初挖崔永艳墙角的事,虽然从某个方面来说,方素华这样做也促成了崔永艳和李崇山的结合,但她带给崔永艳的伤痛是不可能就此抹灭的。因此,李小墨自觉应该和母亲同仇敌忾,对方素华彻底失了好感,说起话来也不像之前那样客气。

    但方素华似乎并没有把李小墨的态度放在心上,而是露出一副焦急关切的模样,说道:“小墨,别着急,你妈妈还在里面抢救呢,她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你怎么知道我妈在抢救?而且,你怎么会比我还先到这里?”

    “哦,你还不知道吧,是我帮你妈妈打的120啊。”

    “你打的?那你是在哪里碰到我妈的?”李小墨更加不解了。

    “我不就是在——”方素华迟疑了片刻,正要说出后半句话时,急诊室的灯灭了,医生开门走了出来。

    看到医生取下口罩一步步走向自己,李小墨感觉周遭的声音都瞬间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站在这扇急诊大门的门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受伤、确诊、去世……她已经可以十分准确地通过解读出医生脸上的微表情,来判断躺在里面的人是生是死。

    而这次她从这位医生脸上读到的,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对不起”。

    第二次了,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急诊室的病床上用白布盖着她最亲的人,而这一次她同样没有来得及跟亲人说上最后一句话,甚至还在她去世前跟她大吵了一架。

    悲痛到极致的李小墨,一时竟流不出泪来,她牵着母亲尚有余温的手,看到那块白布之下母亲平静安详的表情,感觉母亲似乎在告诉自己,她已经放下了这世间的一切,不再留恋,也不再痛苦。

    可母亲是否已经原谅了她的任性和口无遮拦?恐怕她这一辈子都再不可能知道答案。

    如何处理家人的遗体,李小墨早已对全部流程烂熟于心,只是她没想到这种谁都不想拥有的经验竟然在十一年后又再次派上了用场。

    李小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她一眼看到灶台上的蒸锅里放着一盘她最爱的剁椒鱼头,鼻子猛地一酸,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母亲去世前还在给她做剁椒鱼头,说明母亲并没有责怪她啊,可她为什么要因为那点该死的骄傲而一直在外游荡,不肯早点回家?如果……如果她能早一刻回去,跟母亲聊聊,母亲心情一好,是不是就不会冠心病发?至少她还能跟母亲说上几句话,解除误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除了遗憾和悔恨,什么都做不了。

    李小墨把煤气灶的火打开,将鱼头重新蒸热,又在另一个灶头上用铁锅烧滚了油。然后将鱼头端出蒸锅,洒上崔永艳提前准备好放在砧板上的葱花,再凭记忆学着崔永艳的样子,将热油均匀地浇淋在整个鱼头上,一盘剁椒鱼头就做好了。

    李小墨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着有母亲味道的剁椒鱼头,泪水不停顺着脸颊流下,滴在盘子里,和鱼头混为一体。

    这时,手机响了,是陈诺打来的。李小墨没有接,但很快陈诺又再次打了过来。

    按理说,陈诺是不会夺命连环CALL的人,如果打一次李小墨没接,他便会识趣地过会儿再打,或者去QQ上给她留言。而这次陈诺的反常表现,让李小墨马上明白他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找自己,于是用纸巾擦干眼泪,又勉强控制了一下情绪,这才接起了电话。

    “喂,小墨,告诉你个好消息,和阿姨配型成功的肾源有了,没想到我们才排队三个月就等到了,连医生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呢,一定是你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你赶紧带阿姨用最快的方式来上海吧,我先去跟医院交涉,帮你们安排前面的手续——”

    “陈诺,我妈去不了了……”

    “为什么去不了?伱们等了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等到了合适的肾源……”电话那头的陈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而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阿姨她……”

    “我妈下午去世了,因为冠心病发作,医院没能抢救过来,陈诺,这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啊……”李小墨哽咽着说道,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让她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而陈诺沉默了片刻,用缓慢而坚定的声音对她说道:“小墨,你来上海吧。”

    李小墨渐渐停止了抽泣,并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认真思考了陈诺说的话,然后回答道:“好。”

    这座油城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呢?继续留下恐怕只会令她被悲伤和愤怒淹没,变成行尸走肉。她已经失去了亲情和友情,现在急需爱情来帮她度过这令人绝望而难捱的时光。她真的不想再故作坚强了,只想放下所有伪装,在那个男人怀里毫无顾忌地哭一场。

    这一夜,可能由于身心俱疲,李小墨竟意外睡得很香,甚至连梦都没有做。第二天早晨,沉睡中的她还是被邻居的敲门声给吵醒的。

    敲门的是住在她们家对面的钱大妈,李小墨刚把门拉开一条缝,钱大妈就顺滑地溜了进来,还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确定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才关上了房门。

    “钱阿姨,有什么事吗?”李小墨不明所以。

    钱大妈看到李小墨红肿的双眼,瞬间明白了什么,问道:“你妈妈是不是……”

    李小墨抿嘴点了点头。

    钱大妈的眼圈立刻红了,惋惜地拉着李小墨的手说:“你这孩子还真是命苦,先是你爸,再是你妈……难为你妈坚持做了这么久的透析,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唉,你节哀啊,有什么需要阿姨帮忙的,尽管开口。”

    李小墨点点头道:“嗯,谢谢钱阿姨。”

    “小墨,阿姨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钱大妈欲言又止。

    “阿姨,您说吧,我家现在这个情况也没什么是接受不了的了。”

    “昨天下午,120来之前,有个女的来敲你们家的门,还大吵大嚷地说你妈跟她家那口子有什么事……具体我也没听清,但她就是情绪特别激动,然后你妈把她拉进屋里去了。又过了一会儿,120就来了,我们当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想到竟然是你妈晕倒了。”

    “那个女的……是不是卷发,戴个眼镜,年纪跟我妈差不多大?”李小墨圆睁双眼,反抓住钱大妈的手腕追问道。

    “对对,你认识她啊?你也知道阿姨一向不爱管闲事的,但总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你一声,所以就……”

    “钱阿姨,我懂,您放心,这事儿肯定不会牵扯到您的,谢谢您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信息。”

    李小墨还来不及咀嚼昨日的悲伤,就被钱大妈提供的重大线索激发出了内心前所未有的狂暴怒火。如果说昨天她是人畜无害的软弱绵羊,那么今天她就是根根尖刺倒竖、誓要反击到底的铠甲刺猬。

    是的,昨天她出去了几个小时,如果母亲要发病,那早就发了,不可能还有精力去菜场买鱼头回来做。也就是说,母亲应该是在方素华找上门之后,才病发的!昨天自己是悲伤过了头,才没想通这么简单的道理。

    先是董光耀间接害死她父亲,而今方素华又变本加厉地害死她母亲,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咽下这口气。经过一夜的休整,她的脑子已经比昨天清醒了不少,悔恨和悲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必须复仇的决心。

    李小墨找到她们家楼下在门口安装了摄像头的邻居,要来了昨天母亲病发前后的一段视频文件。

    从视频中可以看到,方素华于昨天下午三点十分上了楼,到了三点四十五分左右,120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也上了楼,其间方素华不曾下楼,又过了五分钟,医护人员便将昏迷的崔永艳抬下了楼,而方素华也紧随其后。

    这足以说明在崔永艳病发的整个过程中,方素华一直在场。再加上昨天是周六,大部分人都在家里休息,方素华在楼道里大喊大叫,说了那些侮辱崔永艳的话,不止她们对门的钱大妈听到了,楼下楼下还有很多邻居也都或多或少听到了一点,所以这次方素华就算再有本事,也别想逃脱干系。

    李小墨根本不跟方素华交涉,直接把这些证据交给警察,并将她告上了法庭,申请法院调查她和崔永艳死亡之间的关系,如果她是在明知崔永艳有冠心病的情况下,还要故意说出那些刺激性的言语,那就势必将承担一定的刑事责任。

    方素华被警察带走接受讯问,一头雾水的董方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让冯光明赶紧去找关系问问情况。而冯光明却以工作忙,不方便出面为由,直接冷处理,根本不打算理她。于冯光明而言,他恨不得自己这个多事的丈母娘直接被关起来,别再放出来才好呢,又怎么会去主动帮忙。

    董方佳情急之下只好去找林周商量对策,林周思索再三,还是把自己听说的崔永艳如何去世,李小墨又如何将方素华告上法庭的前因后果统统告诉了她。其实这件事李小墨连林周都没有告诉,还是后来林周听说她母亲去世,主动关心,才问出了一些情况。

    董方佳听完后如遭五雷轰顶,原来母亲那日说自己“有办法”了,是想去栽赃李小墨的母亲也是帮凶,以此来阻止她们母女去申请将李崇山的案子重审。

    母亲啊母亲,你怎会如此糊涂,现在崔阿姨因为你的刺激撒手人寰,那不光父亲的事得不到解决,就连你也将陷入泥潭,无法逃脱。

    但方素华终究是她的母亲,她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在公安局里担惊受怕,却无动于衷。

    眼下,她也只能豁出一切,去找李小墨求情。

    李小墨打开门看到董方佳时,并不惊讶,反而大方让她进屋,直截了当地说:“你不用来求我,我不会原谅她的,也不会撤诉。”

    而李小墨的态度似乎也在董方佳意料之中,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也不敢奢求的原谅,只是想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至少让你知道我妈妈来找崔阿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李小墨不说话了,走到沙发边坐下。

    董方佳知道她是同意给自己这个解释的机会,于是坐到她对面,看着她真诚地说道:“小墨,那天从林周家出来,我就把你说要去申请重审的事,告诉了我妈,我妈担心这会影响我爸的减刑,就打算把崔阿姨拖下水,诬陷她也跟李叔叔的死有关,这样一来,崔阿姨有所忌惮,就不会去申请重审了。”

    李小墨听完冷笑一声,道:“你确定你跟我说这些是在帮你妈,而不是在害她?”

    “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会更生气,但你仔细想一想,崔阿姨去世对我们家完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只有她活着,才能有机会说服你不要去申请重审,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你妈在主观意识上并不想让我妈死,那只是一个意外?”

    “对,如果我妈存心想害崔阿姨,何必还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到处说她坏话,生怕楼上楼下没听到,而且还第一时间帮崔阿姨打120叫了救护车?她唯一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让你们不要申请重审而已,绝对不是想害人啊。”

    李小墨沉默片刻,说:“你说完了吗?”

    董方佳一怔,点点头道:“说完了。”

    李小墨起身拉开大门,目不斜视地说:“既然说完了,那就走吧。”

    董方佳只好尴尬地走向门口,在经过李小墨身边时,她还想再跟她说些什么,但一看到她那冷酷的表情,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就一低头离开了。

    听到门“砰”地一声在自己身后关上,董方佳只感觉彻骨的寒冷。她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对母亲的判决起一点作用,但能确定自己跟李小墨应该再无和好的可能。

    她知道李小墨今天还愿意见她,听她说那么多话,已经是用尽了她们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否则,以李小墨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让“仇人”的女儿进门的,甚至还可能会劈头盖脸将她大骂一顿。

    不管怎么说,她这并不漫长的前半生真的活得很尽力了,无论是对父亲,对母亲,还是对李小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