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莉莉又长长地停顿了，她一手紧捏着信封，一手用纸巾捂住眼睛，努力平息着情绪，唐惟和冯金娟一边一个，挽着她手臂，扶着她左右肩膀，支持着她。

    “就像刚才这泉水喷出来一样，昨晚那一刻，我脑子也是瞬间嘭的一声，我看见了我儿子，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儿子，我从来没有那么明白无误地看见过他的样子……以前他的样子，我只是头脑知道，但不是用眼睛去看的，好像从来只是知道，从来没有用心去看他，很久很久没有用心去看他……”

    严莉莉双手捂住脸，信封在手上颤抖，唐惟把它拿了下来，放进自己斜挎的背包里。

    “我儿子其实，其实很多小事，他都很照顾我的感受，我要求他做的事，他都在努力去做，虽然做得不太开心，但他都坚持在做，做好了，拿过来，叫一声，妈妈，您看，这样子您觉得怎么样……那个说话的声音，是很用心的，他希望我能喜欢，而我，总是不满意……他真的很在乎我，我儿子他……真的，比起我爱他，他爱我要多得多……”

    严莉莉全身都在这场剧烈喷发的情绪喷泉里颤抖。

    唐惟和冯金娟上下抚摸着她的背，低声安慰她，孙小妹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捏着左右手，仝歌笑眼眶有点红，但在努力控制表情，安笛觉得小周、刘许琳都和自己一样目瞪口呆。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很久很久没有看见我儿子了，很久很久没有爱过他了，他还是那么的爱着我，爱着妈妈，而他妈妈只是……他妈妈只是爱她脑子里那个儿子，而不是眼前那个爱妈妈的儿子……

    “他妈妈脑子里只有两个字——优秀——这两个字死死地挡在她和儿子之间，她看不见她儿子，她只会看见‘优秀’这两个字，只会去在意‘优秀’这两个字今天是不是能立起来，明天会不会又倒下去。”

    停顿一会儿后，严莉莉松开手，从唐惟手中换了一张纸巾，眼睛红红的。

    “我在洗澡间里边洗边哭，眼泪哗啦啦地流，水龙头的水也哗啦啦地流，我感觉昨晚洗了很久很久，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的水龙头，那水一直冲过我全身，把我那些虚荣、自私、强硬，都冲掉了，一块块冲掉了。”

    严莉莉看着大家，眼泪仍然在往下流，安笛能感到，她在很用力地用这双流泪的眼睛看着大家。

    “所以，当我拿到那个皇后和皇子的故事，我反而很痛快，我已经把那个可笑的虚伪面子、那个可怕的完美期待，都洗掉了，冲走了，我回到了一个纯粹的妈妈。

    “再来看一遍这个故事时，我就像站在原来那个我一尺之外，我看着她，我看着故事，我说，哦，我原来是那么一个可怕又可怜的样子，那个故事就像一面镜子，镜子照出一个张牙舞爪虚伪自私的母亲，我说，我再也不要做那样的母亲。”

    严莉莉挺起身子，手紧紧地握着唐惟和冯金娟的手。

    “所以，我很感谢自己得到了这个故事，我会一直收藏着它，它是过去那个我的一面镜子，一张照片，我会时时看它，然后提醒自己，你该放下了，去好好爱你眼前那个儿子吧。”

    严莉莉已经不流泪了，但她倔强地让泪痕明白无误地留在脸上。

    仝歌笑全身也松弛了，她走到严莉莉面前，张开双臂。

    “莉莉姐，抱抱。”她说。

    她抱着严莉莉、唐惟、冯金娟，把身体靠在严莉莉胸前。

    孙小妹刘许琳互相看看，不知道是上前好，还是站在原地好。

    严莉莉腾出右手，善解人意地冲她们招招手。

    六个人依偎在一起。

    安笛肩膀也被抱住了，是小周，小周低着头，鼻子有点抽。他也从背后拥住小周。

    风刮过，后背有点凉，刚刚出了一身大汗。

    间歇泉喷发后，离下一次喷发要等多久？

    安笛原本想说：因泉而异。

    现在，他或许得换个答案：地质、水文、地热任意一个条件变了，间歇泉或许就不喷发了，或者，哪怕喷发，也会变成持续温和的温泉了。

    车子又走了一段路，车厢里好一阵子都没声响。

    安笛扭头看，除了冯金娟和孙小妹外，其他人都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严莉莉神情舒缓，身体放松，睡得很香。冯金娟又在重温那个故事，孙小妹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驾驶座传来口哨声。小周这小子，在哼歌呢。

    安笛也有点困，睡着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嗨，还说啥间歇泉的答案，答案都在大家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