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〇章 棋落天元弈求败
老者虽然赢了棋,但是心中却很平静。
他快速地收拾着棋盘,从最后一手开始,按照之前落子的顺序,倒序着将棋子一枚一枚收起。
他一边收着棋,脑中一边复盘着整个棋局的经过,寻找其中的得失。
这时,一个不合适宜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这就叫棋艺高超了?这也配叫出神入化?还棋力无敌于天下,哈哈哈哈……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你们这群人都是井中之蛙,那知天下之大,弈道之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一个白发童子,此时他双手负后,昂首挺胸,正傲视众人。
众人见心中的偶像被侵犯,立时炸开了锅。
有人遇事冷静,他环顾四周,朗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在此大言大惭,长辈也不管管?”
有人脾气暴躁,破口大骂道:“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在此撒野,看我不……”
说着话他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揍汇文,却被身周几人给拽住了。
有人不服地回怼道:“大字都不一定能识得几个,还敢在此妄言'弈道'!”
众人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就是,你懂棋吗?”
“我看啊,就是来捣乱的,扔出去得了……”
“……”
“……”
左水东和石良站在远处,他们既不上前,也不出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观察着汇文一言一行。
他俩想法一致,都想从中更多的了解这个古怪的孩子。
让左水东稍稍意外的是,他发现那位老者居然也是一名修士,境界不高,练气中期。
面对众人的嘲讽以及骂声,汇文神情自若,毫不在意。
此时,老者已将棋子全部收完,黑白众子一一“归家”,棋盘之上已是空空荡荡,经纬各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醒目地展示于人前。
老者也不想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他抬起头看了看汇文,淡淡地问道:“你会下棋吗?”
“不会!”汇文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老者对面。
老者本以为这孩子应该学过几年棋,正是棋力渐成,心高气傲之时,想着就此在棋盘上略微教训他一下,那知对方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老者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准备离开,他年岁在此摆着,怎好和一个孩子多纠缠。
老者正要起身之际,随意之间,又问了一句:“那你会什么?”
汇文闻言抬头看向天花板,他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了想,道:“我擅长‘屠龙’或被人‘屠龙’。”
此言一出,老者刚刚离开椅子的屁股,又重新坐了回去,他看着汇文略有些生气地说道:“蛤蟆吞天——好大的口气。”
老者是真不想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但是他刚刚听到汇文的话,“屠龙”、“被屠龙”说得如此儿戏,他感觉对方污辱了自己心中最神圣的弈道。
今天说什么,都要在棋盘上教训他一下。
老者心火上来,伸手作请,示意汇文落子。
汇文笑道:“不急,不急,有些事咱们事先要说好。”
老者收回手,一句话不说,直直地盯着汇文。
汇文接着道:“咱们一局定输赢,一锭金子做赌注如何?”
老者闻言,仍旧是一句话不说,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重重地拍在了棋桌之上。
汇文看着金锭子,又对老者说道:“他们都叫你‘棋痴’,等会儿输了,可别‘吃棋’呀!”
“哈哈哈哈……”汇文说完一阵大笑。
老者听罢,心火登时又向上蹿升了一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心中怒火,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把手一伸,语带威严,道:“请!”
此时,堂中众人见老者要“教训”这个没大没小、语出狂言的孩子了,个个心中称快,大家都自觉地住嘴息声,刚刚还吵杂的大堂,立刻就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这是对弈棋双方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更是对弈道的尊重。
站在远处,左水东也能感受到这微妙的氛围感。
弈之道,意致道!
汇文收敛面容不再玩笑,他伸出右手放入一旁的棋奁之中,中指在上,食指在下,用两根手指夹起一枚白色棋子,想都没想,落在了棋盘中间的“天元”点位之上。
此手一出,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嘀咕道:“真不会下棋呀!”
老者见汇文落下一子,他也不犹豫,夹起一枚黑子,按照自己的节奏,中规中矩,星位开局。
自从汇文落下一子开始弈棋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就完全不同了,他神情专注,紧盯棋盘,表情自信而沉稳,行棋时,手法轻捷,优雅规矩;静立时,身体不动如山,从容大气。
此时,汇文的脑中,不断闪现出“他”曾经下过的无数盘棋局。
汇文完全凭着一种“感觉”,一种根深于灵魂深处的“感觉”来下棋。
汇文落子如飞,老者这边刚落下一子,汇文即刻就回应一子,起初,老者还很轻松,下着下着,落子的速度是越来越慢……
汇文随手而为的一招,就能让老者想上半天。
老者眉头深锁,死盯着棋盘,现在棋盘之上,他已是败势尽显,除非对方出现大昏招,不然取胜无望。
旁边观棋的人,有的神情轻松;有的眉头紧锁;有的已感觉到老人要败;有的依然对心中偶像信心十足……
虽然左水东离得远,但是神识扩散之间,棋局变化,众人神情都是一目了然。
左水东对着石良道:“没想到这孩子棋下得这么好。”
石良点了点头笑道:“有这本事,干嘛还要去偷、去抢?每天下一盘,吃喝不用烦。胜过偷与抢,棋馆美名传。”
两人一阵低笑……
日暮西沉,天色将晚。
此时棋盘之上,中腹一条白色大龙威风八面,四只爪子各抓着一颗黑珠。
老者虽得了四个小角,但中腹地带已被白棋围出一个大空,他已然大败。
老者见棋局已定,投子认输。
见老者认输,旁边观战之人,俱是震惊不已。从无败绩的棋痴前辈,今日败给了一个小孩。
下完了棋,汇文气质再变,又恢复成那个狂妄少年的模样。
汇文手拿金锭,左看看、右瞧瞧,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傻乐。
棋痴老人虽然输了棋,但风度不减,他对着汇文作揖道:“小友的棋艺确实高明,不知师出何人?”
汇文拿着金锭,站起身笑道:“无师无派,自学成才;经纬乾坤,阴阳不衰。”说完转身欲走。
老者拦阻,他追问道:“明日可否与小友再弈一局?”
汇文摇了摇头道:“我乃过路客,有缘再见吧。”
说完也不再理会老者,径直向左水东走去。汇文来到近前,晃了晃手中的金锭笑道:“吃饭去。”
待左水东三人离开,老者又坐回座位,他倒序着收棋复盘,周边的议论之声老人充耳不闻,整个人的身心又重新回到了那方硝烟弥漫的“战场”……
经纬天地之中,白军战力赫赫,席卷八方,黑兵节节败退,困守四方小城。
外无援,围难破,苦守孤城泪婆娑;
两气眼,不可说,天留一线人苟活……
当老者收到最后一枚棋子,也就是那枚落在“天元”之上的白棋时,老人猛地抓起白子直往嘴中送去。
棋子刚刚碰到嘴唇,老者突然一个激灵,刹那间老者即恢复了理智。
老者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空无一人的座椅,他心中长长一叹……
最后,老者将这枚白棋收入怀中,他站起身,向众人一揖,一句话不说,径自离开了棋馆。
一局棋,完全颠覆了众人对弈道的认知。
棋,居然可以下得如此轻灵写意,仿佛这不是棋,而是一幅画。
弈,每一手都暗藏玄机,让人欲罢不能。一子落下,自带乾坤;子子呼应,似仙似神。
大家看着老者远去的背影,心中俱是一阵莫名长叹。
多年之后,此棋局依旧为世人所津津乐道,并奉为弈界经典。
这正是:
棋落天元,贴目又让先;
一败涂地,棋痴欲吃棋。
…………
一场略微漫长的棋局,稍稍耽误了石良的行程。
石良也很豁达,吃过饭索性就在四方城住下了。
要了两间上房,石良一间,左水东与汇文一间。
汇文总担心左水东不辞而别,是一直粘着左水东,非要与他同屋。
对于汇文出神入化的棋艺,之前在酒桌上,左水东就问起过。
当时汇文一直努力地回想着这事,可是他对自己过往的经历,已不复记忆。
最后,汇文只回了六个字,“不知道,凭感觉。”
是真不记得,还是假意不知,左水东都觉得无所谓。
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怎样?故此,左水东也没强求于汇文,完全没这必要。
对于这个古怪的孩子,左水东有一种感觉,“棋艺”只是他众多秘密之中的冰山一角。
现在,左水东考虑更多的是,到达懒慢斋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此时屋中,燃灯一盏,光线略暗。
汇文躺在床榻上,想着心思。
左水东盘坐于床榻一角,正“调兵遣将”与金光“盗贼”周旋。
汇文忽然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左水东“一心两用”,回道:“我叫左水东。左边的'左'、流水的'水'、东方的'东'。”
汇文听罢,口中反复念道:“左水东、左水东……”
念了一阵,汇文评价道:“这名字好听又古怪,神蕴显风采。西河向东流,天地我不睬。”
左水东嘴角一翘,笑道:“你这人长得挺帅,但也很古怪,一问三不知,让人很无奈。”
汇文闻言也不在意,他悠然道:“左水东,我应该是得了失忆症了。”
左水东顺着他的话,说道:“你都失忆了,还会下棋?还记得运功祭遁,跑得如此之快?”
对于这些问题,汇文回答不出。
沉默了半晌,汇文换了一个话题,他问道:“左水东,你是坏人吗?”
左水东点了点头,道:“在某些人的眼中,我就是一个坏人。”
汇文闻言,身子向上一抬,立刻就坐了起来,他瞪着眼睛看向左水东,惊讶道:“你真是坏人啊!”
左水东有意捉弄,遂道:“怎么了?怕了?后悔了?你现在还有一次活命的机会,天亮之前速速离开,可保无恙,如若不然……哼哼,这一路上,我说不定那天就真要对你下手咯。”
汇文忽然神情一变,笑道:“我不信。再说了,坏人也分好多种,偷、抢、盗、贼、骗、采、杀……我之前偷过、抢过,也算是坏人一类了。”
汇文越说越兴奋,“我还纳闷呢,怎么看到你,我就感觉非常亲切?原来咱们是一路人呀,这真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说完,汇文哈哈大笑了起来。
左水东继续捉弄,他把脸一板,声音低沉道:“我是一个背负命案的通缉犯,我亡命天涯来到此处,没有什么坏事是我不敢干的!”
左水东本以为此言一出能吓住汇文,没承想,汇文是半点不信。
汇文将身子凑近,对着左水东坚起大姆指道:“我滴乖乖,原来是行业大佬来了,小弟拜服。小弟以后就跟着大哥混了。”
左水东知道汇文不信,他心中一笑,面色不变,继续作戏,“嗯!以后胆敢不听大哥的话,小心你的小命……”
汇文头一垂,“是!都听大哥的。大哥让我往东,小弟绝不敢往西;大哥让我吃鸭,小弟绝不敢吃鸡。”
汇文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左水东本可以将那本刊登着“通缉令”的《惟宁杂闻》拿给汇文看。
但是左水东转念一想,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大家都身怀秘密,相处起来反而轻松。
既然相遇,就是一种缘份,何必要追根探底呢。
有时,左水东也能感觉得到,这个孩子定然经历过一些什么可怕的事。
至于是什么事,左水东不得而知,也想象不到。
一念至此,左水东面带微笑看向汇文,他心中喃喃道:
“来日方长,抱团舔伤。
终有一天,曙光再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