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技与力(下)
在厮杀中,力量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绝对的。
试想一下,一个婴儿就算学会了降龙十八掌,他也抵不住来自成年人的一记王八拳。
但对于武艺本身而言,却并非如此。
凡人中,有些“拳怕少壮”的说法。然而技术本身却是越老越精。
“小弟,你画这字,有何功效?”
龙女一对妙瞳微微闪动,没有看出什么门道。
周可在她手上画下的,并非是一般的文字,更像是一个象形的符号。
能勉强看出其中包含了两个人形,但旁的饰文,就辨认不太出了。
“倒不是什么有神力的术法。”
周可揉了揉眉心,他用此术,相当耗费心力。
“这枚文字唤作'寄己思',除去能给人分享施术者自己觉察中的世界外,再没有别的作用。姐姐,你再用法眼观瞧他们场上的打斗试试?”
龙女也曾听闻过海灯法师是在心念一道上成就卓著的,故也不疑有他,直依言行事。
果不其然,再看场上两人招式拆解,她虽仍是不懂,但只说谷月轩一人的拳掌施用,竟有些玄妙起来。
“是你们道门的《洞耶经》!”龙女忽然惊呼道。
性理不过于五行,当究五行之正性。
木瘦金方乃长谈,水圆土厚何须竞。
不露不粗不枯槁,三停大抵求相称。
惟有火形尖更露,纵饶得禄终多破。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故言之为“正性”,谓之“克己”、“止欲”,此乃玄门正道,清修道士所勿为。
“小弟,你这观想法,当真了不得!虽说外物万形,哪个不暗合于道,但能以眼察之的,可少之又少,且多是天生地养的精灵。”
“你一个五型具备、四感皆全的人胎,单有此能力,哪怕不论其他,也已在万万人之上了。”
龙女由衷的夸赞着,又因为有些热了,便将外套的一件半短鹤氅脱掉,露出莹润的手臂。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几句话却让周可陷入了深深的疑虑中。
金钟上人曾告诉他,修仙一途,是最不看天资,又最看天资的一门果业。
人人欲求长生,也人人能求长生。
但几乎人人不得长生。
为什么?
那时的他很自然的问道。
因为人人皆有贪欲,而贪欲又往往不能长久,故难入修真一门。
金钟上人笑着回答他。
他那时似懂非懂的咬着手指点了点头,但今日却又有了新的理解。
除去那些浮躁的、没有自知之明之人外,还有人会满怀贪欲。
只不过,这样的人所存有的欲望,依托于能力,因而追求的不再浅薄、不同于妄念。
不像托生猪胎后的抱怨:我若是为人,定当如何如何。
而是“我要成为人”,然后是“我如何成为人”。
周可当然不是猪胎,但他也怀有与“猪欲为人”类同的思虑。
他才一十六岁,他真的渴求长生吗?
读过那般多经藏,周可完全知道自己也不过是初生的幼兽,尤自懵懂,时间对他而言尚未开始流逝,故而何谈追求不老。
人言“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他之所以有些追寻武艺的想法,就是希望在搏杀中体悟这种“恐怖”,因而获得给养,给予他真正的追求长生的动力。
但听到道真的说法,却反而让他疑惑了。
周可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天才。
但这种天才,只在和摩纳的对比中得来。
至于他是何等程度的天才,却从未想过。
在他眼中,像道真这样的菩萨夹袋中人,应该比他强大的多得多。
然而就是这样的仙神一流,却屡次三番的称赞于他。
周可将将修行三年,自不觉得能练就多少神通,且他一双能看清事物道妙的眼睛,也只以为是修行中人的标配,非自己独美。
——毕竟他的师傅金钟上人从不以此为怪,只当作稀松平常的观照。
但他或许真的是那种天才?
谁叫他在修行上从没遇到过跨不过的高山,偶有诘难处,听师傅讲上三言两语也就能解决掉。
一团裹挟了某种情绪的火焰猛地在他胸中燃烧起来。
《金光洞玄流衍真解》...《真解》并未有所反应。
周可心想道,这种愿望看来无损于求道。
“姐姐,再把手伸出来。”他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
“好。”龙女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伸出白嫩的手掌,反手朝上,那枚代表了“寄己思”的文字正泛着淡淡的金光。
周可朝自己手指上哈出一口气,在对方手掌上又点下一笔。
说起来,他还从未接触过这样的手感。
像一叠制作时筛过无数遍的宣纸累放在一起,又带着温热的触感。
“呀!”
龙女突然扶住额头,剧烈的摇晃间,龙角上的珠饰碰撞了翡翠色的角身,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
“您怎么了?”周可走前去虚扶着对方的手臂,声音带着关切。
那龙女缓了缓,示意自己没事,看到周可又退后到半步开外,说道:“我...从未察觉过世界是这般之世界。如此的...炫彩夺目。”
在现在的她眼中,周可简直就成了“道”的化身。这并非是单纯的色彩所能描述的,不如说是一种气机、一种感召,直想让人敬而远之。
谁知周可忽的又凑近回来,附在她耳边低语道:“姐姐,你是我的吗?”
她回答说:“是啊。”
而毫不觉得奇怪。
周可暗下笑了笑,回头向后扯住摩纳的袖子。
“那我二人便就此告辞了,望几位代我向谷兄告声抱歉,就说有缘再见了。”
“他们还未分出胜负,您怎么不看了?”卫紫菱闻言急切的问道。
周可摆摆手,“看谷兄拳路,却叫我想起一件紧急事来,今番我且早去,不过我二人缘分未尽,定有再见之日。”
那我呢?
卫紫菱差点没忍住说出这一句话,但她实在没什么立场再说,故只好缄口不语。
周可深深的又望了仍处在恍惚状态的道真一眼。他不曾想到,自己的小把戏竟真的能影响到这位龙女。
“姐姐,你是不是也忘了件事?”他指了指道真耳边垂着的一个小小玉瓶说道。
却是先前二人相谈得欢畅,又急着回转龙宫,便忘了将那龙女弄神通收敛于宝瓶中的一众帮凶喽啰扔去官府衙门。
道真将瓶子解下,念了句咒,只见那瓶子变高变大,落在她掌中。
摇晃了一下瓶身,她说道:“坏也,时也为迟,那些人时运不济,叫他们已化作脓水消散了。”
“倒是他们的报应。”周可笑道,“姐姐不必介怀,我二人且去也。”
他挟住摩纳化一阵清风,已是离了水府,俯瞰八百里玉河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