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那件恐怖爆炸案的小道消息，后续的安抚和舆情引导、压制，最终给这件事情盖棺定论，说是某针对陨委会的黑恶组织所为，相关人员已经被逮捕，望广大人民群众放心。

    三年后，一如往年，Z市在秋末的骄阳里忙碌地运转着，但时不时又有潮湿的冷风刮进人的领子，让行人越发加快自己的步伐。

    只有在格外宁静的某些地方，才没了那些匆匆而行的脚步声，时间也像是被放缓了，懒洋洋地在一座又一座的石碑前散着步。

    这里是南然墓园，属于Z市比较大的公墓。

    赵幸拎着一包烧烤走在前面，时不时左右探头看着那一座接着一座的墓碑，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灰瑬提着几罐啤酒跟在后头，微垂着头没有什么精神。

    本来赵幸上周回到了Z市来，灰瑬还很高兴来着，但是赵幸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吴阪在哪，所以这周末灰瑬只能带赵幸来了这里。

    赵幸三年前就得知了那场爆炸后面的故事，不是灰瑬告诉他的，灰瑬还不敢无视陨委会的保密条例逾越自己的职权，是祁靖通过自己的朋友才将这个消息转达给了去海外“进修”的赵幸。

    但是直到见了面，灰瑬发现赵前辈一句重话或者责备都没有，只是问了问吴阪在哪，说好了周末休息过去看看，就再也没提及过了。

    两人穿行在墓林中，由于赵幸走得并不快，所以他们更像是在午后的阳光里随意漫步，而不是来看望已故的朋友。

    “这倒是个好地方。”

    赵幸看见了某个墓碑上的名字和黑白相片，他便在这里停下了脚步，还伸手抹了抹上面的日期：“我来看你了，老吴子，你说的那家韩式烤肉店倒闭了，换成了一家烧烤店。我尝过了，有点辣，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反正我挺喜欢的，就给你带了些。”

    赵幸将烧烤一股脑地摊在墓碑前，一个个对着吴阪细说口味怎么样，烤得火候怎么不错，但是调味料味道太重……

    灰瑬也将啤酒放到了碑前，从口袋里拿出了纸巾，细细地擦拭起墓碑，其实不用他擦，墓碑已经很干净了，明显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清洁过，上面一丝灰都没有落。

    “给我吧，我来吧。”赵幸冲灰瑬说着，接过了那张纸巾，将墓碑的每一个角落都抹了一遍。

    然后两个人就站在墓碑前，看着那张虽然褪去青涩却依然有着一分朝气的面孔，永远定格在黑白的底色中。

    他们就那样站着，没说出口的话也没有机会再说了，所以他们沉默着，闻着空气中烧纸钱的烟熏味里，混入了一抹烧烤的肉香。

    赵幸的脸拧了拧，他的眉头还是皱到了一起：“唉……这个傻叉，连一个灌醉他的机会都没留给我啊。”

    “赵前辈……”灰瑬与三年前相比，脸上的稚气完全消失了，他浅笑时候的气质越发接近那个总是不动声色的范举文：“就算你灌醉了老吴，也没什么能掏出来的东西吧？”

    “那总得给我个套话的机会啊！总得给我个八卦的机会啊！再不然也总该给我一个被他灌吐的机会啊！”

    灰瑬的眼帘垂下来，盯着墓碑前的烧烤和啤酒：“也是啊……至少他该给我们这么个机会啊。”

    两人又回归了沉默，直到一阵寒风蹭过赵幸的后脖颈，让他打了个寒颤：“这鬼天气时冷时热的，烦死了。走吧，我们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灰瑬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便跟在了赵幸的身后，两人顺着来的方向往停车场走去，刚好跟过来的另外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鹿羚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灰瑬他们并不陌生的人。

    杜梓芯穿着一身素黑的连衣裙，胸口却别着一朵白玫瑰，她怀里抱着一簇盛放的鲜花，映得她脸上的淡淡忧愁都美艳起来，见到灰瑬和赵幸正在往回走，她冲两个人友好地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就过去了。”

    鹿羚继续推着轮椅，路过那两个男人身旁时，也点点头：“你们先回车上吧，我们很快就回去。”

    赵幸还想对杜梓芯说什么，却被灰瑬拍拍肩膀，用眼神拦了下来，赵幸无奈地耸耸肩，耷拉着鞋子继续往停车场的方向前进了。

    轮椅在平整的石板路上不断往前，两旁的墓碑就像是在后退，给这个恬然微笑的女子让开了一条路。

    鹿羚停在了那座墓碑前，将轮椅往前推了推，然后过来将杜梓芯扶下了轮椅，并且将轮椅后面小口袋里的手绢顺手拿了出来，递给了杜梓芯。

    看两人熟练而默契的动作，明显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杜梓芯将怀里的花放了下来，她一边擦着墓碑，一边像是说悄悄话一样，放低声音道：“榆木脑袋啊，我来看你啦。我现在恢复得很好了，如果接上辅助的支架就能小跑了。但是我不喜欢那种走路的感觉啊，总觉得走起路来就像假的一样……”

    她的神情很温柔，眼中泛着水光：“我都习惯了坐轮椅了，可是坐轮椅穿裙子很不方便，所以我平常都穿牛仔裤。要不是今天为了见你这个傻子，我才不会换裙子！”

    墓碑被擦得很干净了，杜梓芯望着墓碑前的烧烤和啤酒发了会呆，突然笑了起来：“你看看，人以群分，傻子就跟傻子有共同语言啊。今天他们带这些东西来看你，你应该也会很开心吧？真是的，尽给打扫墓地的叔叔阿姨添麻烦。”

    杜梓芯伸手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因为被太阳晒得温热，她似乎觉得这石头也没那么冷冰冰了：“我还是觉得，我当时根本没有那么喜欢你，我知道你对我更多是一种爱护，而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但就像是习惯了轮椅一样啊，我们都习惯了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就在很微妙的时候，那份‘习惯’所带来的感情便爆发开来……”

    顿了顿，杜梓芯收回了手：“但是我还是好后悔啊，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我就不应该告诉你任何消息啊。”

    寒风吹过墓园中种植的一排排松树，松枝在风中打起摆子，像是谁人的呓语声。

    “吴阪，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杜梓芯垂下头，示意鹿羚扶自己坐回轮椅上，她慌张地擦去眼角的泪水，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这样软弱的一面。

    鹿羚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杜梓芯的肩膀，陪着她又静静地望着那墓碑上的相片，静默了片刻。

    鹿羚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这样沉重的安静：“他不会怪你的。”

    杜梓芯很久都没有回答，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我再也没有机会听他说明白了。”

    有脚步声从过道的尽头传过来，两个女人同时望过去，来的还是两名男子。

    祁靖走在前面，双手揣在大衣的口袋里，嘴上叼着那根香烟一晃一晃的，却十分稳当，他懒洋洋地迈着步子，边走边跟后面的人说着什么。范举文正走在后面，脸上还是那样和煦又谦和的笑容，虽然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但他镜片底下的真实心意总是让人难以捉摸。

    “你俩先回车上去吧，杜芯今天穿的少，别着凉感冒了。我们俩也马上就跟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的。”范举文这话虽然说得很体贴，但是却是暗示两人在这里待的时间有点多，催促两人赶紧回去车上了，但是这就是人的本事，即使是催促人的话听上去也很体贴。

    祁靖冲两人来的方向招了招手，鹿羚应了一声，推着杜梓芯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了。

    祁靖瞥了眼两个女人的背影，小声嘀咕起来：“真是，明明就一车人非要分三波来看他，你提这种主意也不嫌麻烦。”

    范举文笑呵呵的：“你要是往这里一站，那些年轻人就算有十万字的心里话也不敢唠上一句。不这么办的话，大家可能就沉默地来站上半小时，那不是更让人难受啊。”

    “嘁，又怨我？赵幸肯定不在乎这个，到时候说不定还会直接站在吴阪的跟前，直接抱怨我骂上半小时呢……”祁靖盯着墓碑上的照片，说话的声音也放低了，隔了好几秒，他忽然瞥了眼范举文，“左轮被移交第三次的时候逃走，好像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吧？”

    “一年多了，S市那边一部的人人出了纰漏，结果就有人接应着左轮逃走了……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范举文也盯着那照片，心里却在哀叹吴阪的英年早逝，想着自己某天也会躺在某座墓碑里面，也不知道看着墓碑的人又会是什么心情。

    祁靖狠狠吸了口烟，他吐出的烟雾像是轻纱飘散开来：“最近Z市的八部监控有拍到左轮的脸，不过没有真凭实据也没找到落脚点，没法抓人。”

    “他居然还会回来，胆子也是够大的啊。”

    “难道你没收到消息吗？”

    听到祁靖这句话，范举文刚刚抬起来，正想推眼镜的右手忽然抖了一下。

    “这消息还真没有收到。”范举文堆起苦笑。

    祁靖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以你在冥夜的地位居然没有收到这消息？难不成你还想说左轮跑路加入了别人？”

    范举文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我是真的没收到什么消息。”

    “嗯……那就算了，本来还指望你能给点线索呢。”

    “不过线索也不是没有，左轮既然敢重新出现，那就说明冥夜在Z市又重新设立好了据点。这一次他们一定会藏得更加隐秘，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混在市民中间搞鬼，谁又能分得出来呢？”范举文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严肃起来的时候，眼中的寒光不比祁靖身上的威压淡多少。

    见到范举文不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祁靖很是幸灾乐祸地咧咧嘴：“他们单方面把你踢出来了吧？”

    范举文瞪了祁靖一眼：“托队长您误打误撞的福，我在冥夜的卧底计划全白费了！结果那群人还真得能把左轮放走，无可救药……煮熟的鸭子都给飞了！”

    “别这么气嘛，反正只要冥夜那边敢露头，我就敢跟他们硬杠，看谁杠死谁而已。”

    祁靖手上一抖，还剩下一点尾巴的烟头瞬间化为了飞灰，飘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范举文却又看向了吴阪的墓碑：“那是你自己的志向，总不该把别人也拖进来。你想当英雄那是你的事情，不要推着别人往悬崖边去，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样好运气的。”

    祁靖沉默了片刻，转身往过道另一侧走去：“知道了知道了……现在想的再多也赶不上变化啊，赶紧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

    范举文最后看了一眼墓碑前的烧烤、啤酒和花束，轻轻叹了口气。

    这世上哪有什么英雄啊，勇气尽头，仍是运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