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的橙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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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2 新春将至

    Manuel的事情自然而然影响到我对Ava的积极性,也是因为新春将至的时节。按我们家近几年来的惯例,是不刻意过春节的,一方面是住高层楼房总也没有老家小城镇走走街串巷来的尽兴,另一方面京城对烟花的限制一年接着一年的严苛起来后,竟想不出更好的庆祝方式,到头来至多是窝在沙发上嗑着瓜子,打开央视春晚听个响。也不知是不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缘故,大洋千里以外的华人们反倒比我家庆祝得积极:与国人相关的门脸都加上了一圈红,像是一些个街头的小独栋,撤了圣诞树换上福字对联便知晓了主人的身份。唯独中国城那片差点意思——平日里为了彰显民族特色本就堆满了所谓的中国符号,石狮子乱摆、红灯笼也挂的到处都是,美其名曰不拘小节,唬一唬当地客人也简单满足国人的思乡之情,只是到了新年已经没有可加的新元素了,只好在红的密度和菜品上做文章、符号上堆叠更多符号,像是过了度的抽象画,热闹中混杂着艳俗。

    校园也是如此。在社交媒体上,同班的留学生课友分享了聚餐的合影,只见是热热闹闹一整圆桌人,得一齐朝主位挤才勉强容进画面。我在感慨于华人群体之庞大时,被迫意识到自身的孤立。自己选择的结果也怨不了别人,不过是没有小团体罢了,我权当这孤立感是节日氛围作的祟。且不管别的,首先要约Ava做点什么。她回消息过来,说近期要应付的聚餐比较多,基本得待命,没办法确定能空出哪一天。我心想这又是些什么应酬,回说理解,看情况而定。她大概过意不去,又补上说可以一起在公寓里看看春晚,也不需要特地准备什么。“你的公寓?”“诶打住,肯定是你的。”原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照常度过这两三周时间也没问题,又嫌浪费了难得的节日。

    忽然想起中国学生会是要举办春晚的,先预定好座位,不如趁这个机会再考虑一下是否加入。我仍因抱团的事拿不定主意,现在愈发执拗,尤其不希望被这一时占据上风的孤立感所影响。毫无根据地,我觉得可以找那位职业发展部的男生商量。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强烈个人气息无疑包含了难以亲近的一面,脸上掠过的柔和却透露着与之矛盾的什么;无论这两面以何种形式杂糅,他都透着一股子不可多得的认真劲儿。这份特质不冲别人而吸引到了我,我便单方面地产生了一种连带感,希望他是值得信赖的同伴。思虑再三,我给他发了简短的消息询问能否一起吃饭,放下手机,克制不住大笑出来——我反倒约个男生时更显拘谨了。转天傍晚,我们面对面坐在学校的西餐餐厅里。他显然对我的邀请感到意外,为了缓解气氛,我半开玩笑地承认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那样看书。我又说知道约见仅有一次面识的人有些冒昧,不过这就像是路边的金子,看到了便没有放过的道理。他问是哪样。我答说在人堆中。他“啊”的应一声,随后苦笑。担心是被误解了意思,我又补上一句说是出于尊敬才提出来。他说明白,顿了顿,问我关于学生会有什么拿不准的。我答说算不上拿不准,只是想知道在内部人眼里是个怎样的集体,人们出于什么想法而加入。

    “是个有一定实干精神的群体,里面几位核心成员促成过一些有益的合作。咱们本身是大校,中国人又不少,所以中国学生会的话语权不低,和驻洛杉矶大使馆往来密切。部门职能不同也有所区别。比如我们职发可能给部员提供求职接口,Dennis的外联会有一些商界毕业生来挑合适的学生做内推。”他说这些的时候左右手中的刀叉时不时在半空中小幅滑动,像是伴随着平稳的语调在拉看不见的手风琴。

    “听起来有些紧绷。”

    “也不至于。应该说大部分成员加入都是为了交友,气氛还是比较轻松的。”

    “Steve,你为什么一开始没加入学校的大学生会呢?”

    “因为这里能认识更多相似背景的留学生。”

    “明白。那然后呢?”

    “你是指什么?”

    “就是认识他们以后......”我心想不用铺垫应该也不至于令他不快:“我是说会不会觉得大家抱起团来,和当地学生脱节了?”

    他将双手置于桌面,身体朝后靠上椅背,像是在打量我的表情,又像是陷入沉思。少顷,他开口道:“多少会是这样。你是为什么在担心这个问题?”

    “想要一种协调。”我几乎是一瞬间就在脑海中想到了这个词并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感到震惊——这个概念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它乍一看前后不搭边,却只像是山洞的入口,晦涩之风呼啸着涌进去,不知连通到何方。

    “不瞒你讲,我对抱团有些抵触。”

    感受是可以道于他人的,但有适宜与否之分。眼前的男生皱起眉头,我方觉选错了对象;他分明想要更明确的东西。于是我少有地直白:“我不认为在大洋彼岸的国家做着和在国内一样的事情对得起大几十的学费。”

    这一揽子当然也囊括了Steve,他眉心反而却舒展了,重新沉下视线切着那透了几分红的牛排。

    “你想要理想的东西。”语气仍是平缓得沉稳,评价的调性却使我隐约不快。“我觉得不是坏事。但像我大三了,之后毕业回国也好、留下来也罢,不可能从零开始去找工作。我可以和美国学生玩得很好,但之后进公司申工作许可的时候能够靠谁去做内推、拿情报?”

    “我理解你的意思,包括最后的求职导向。我是说这未必冲突吧?”

    “什么和什么冲突?”

    “个人发展之类和更多样化的留学生活。”

    “我没有说过冲突。”

    “那……”

    我一时语塞了,本想找一个理念上的对象、一个敌人来质问,可我要质问什么呢?可以确定的是我向来反感求职的话题。它是那样正确、自圆其说,无需论证与解释,只因它是生存的根基;它象征着正式步入社会大宅的门槛,而无论是谁都终将站在大门口前朝里窥望。有一批人明明已经踩在这门槛上,硬是不往里迈步,反倒转过身来俯视着外面乌央乌央的人群,摆出一副拓路者的姿态。我明白Steve不是这号人物,他或许就在稍前方的什么地方。我站在巷子口是看不清的,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怯弱,与那批人的做作,于是乎屈就于前者,久久不肯挤进人潮。天色还早,大宅里外都分得到暖阳。阳光也是纯粹的、自洽的,远比这周遭的任何人造物都耀眼,我拼了命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