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均深吸一口气，闭目调息，整理着白日里的收获，为明日做着准备。

    他不是没想过找找屠夫所说的“暗道”，但几个牢房的门都被死死锁住，凭他手无寸铁，也无可奈何。

    大抵是夜临了，一阵阴冷的风暗自刮来，火把上残余的油脂本就不多，由此一动，火光变得奄奄一息，“噗”的一声熄灭了，彻底的黑暗再次盖住这牢房深处。

    良久，漆黑里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似乎有人起身，而后是一阵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道：“这是把道爷我搞到哪来了。”

    “哎哟，真他娘的疼，道爷的肉这么香？张君云狗娘养的真不是人，娃娃都骗。”

    .......

    声音倒一如既往，犹如破锣般刺耳。

    闭目调息的陆离均被打扰，缓缓睁眼，沉吟半晌，确定对方恢复神智，可以沟通后，才开口道：“道爷。”

    癞道人一愣，而后语气稍显惊喜道：“小子你怎么也在这？刘樊重把你抓进来的？”

    陆离均干笑两声，并未答复。

    癞道人自说自话道：“唉......是我连累你了，放心，等下去之后道爷罩你。”语气中充满自责。

    他紧接着“哎呦”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被身上的伤带来的隐痛，但他嘀咕两句之后，又好似没事人一样笑道：“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你小子，缘真当妙不可言，要此地有酒，可得和你喝上两杯，不不不......两壶。”

    陆离均有些恍惚，无法将此刻的他和先前癫狂的他联系起来，遂问道：“道爷你就不难过？冒着风险救下他们，他们却反过来伤害你？”

    癞道人沉默片刻，才满不在乎的笑道：“那些娃娃哪懂得什么是非，活下去对她们来说更重要，道爷......问心无愧便是了，你可别看道爷现在这一身破烂，道心可是明明白白，就算这样走了，道爷我下去了同样能过得潇洒，有道是，方生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顿了顿，干笑两声道：“哈哈哈，太久没喝酒了，忘性大，等道爷想起来再告诉你。”

    陆离均笑着答应道：“好。”

    心中却也明了，癞道人也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心中才如此豁达，或者说回光返照。

    二人沉默许久，癞道人突然问道：“小子，能帮我一个忙吗？”

    陆离均轻声问道：“嗯？什么忙？”

    癞道人犹豫半晌，还是开口请求道：“若你有机会能出去，把那些娃娃救出来，流落到乡村野地也罢，同家人团聚也好，在张君云手底下，迟早.......”

    陆离均愣了愣，才诧异道：“没了？”

    癞道人没好气道：“不然还能让你把道爷我救出去？还是封道爷一个真神仙当当？”

    陆离均尴尬笑道：“我以为你要让我替你报仇。”

    癞道人哼哼两声，不屑道：“小子，还记得道爷教你的那条大道至理？在这等世间，但凡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不管用何等手段，那都是值得的，哪有什么善恶，又哪有卑劣与高尚，谁又不是这世道的玩物？”

    停顿半晌，他又道：“如此，哪来那么多仇啊怨啊，道爷我最不懂那些动不动恨来恨去的人，一辈子都为个什么仇恨，修个什么仙而活，像道爷我一样明哲保身，问心无愧，能活一天是一天，饮酒吃肉，不识几个大字，不也活得好好的？”

    最后，他缓缓道：“况且，你替我杀他，不是给你徒增因果吗？哎呦，疼。”

    癞道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气越来越轻，落在黑暗里激不起一点波纹。

    陆离均微微怔住，轻声道：“道爷......”

    癞道人佯怒道：“别吵，道爷我睡一觉，今日事明日再说。”声音细若游丝，几乎不可闻。

    陆离均心中稍稍空落，二人的交情虽然不深，但癞道人从一开始伪装的恶人形象，到后来救助诸多孩童的好人，再到现在回光返照之时的豁达模样，反差之大，注定会给陆离均留下很深的印象，说来，他兴许是唯一一个人，能记得玉衡府中曾有个好人，名为“癞道人”。

    这次，许久癞道人都未曾开口，陆离均也并未打破沉默，开口询问，心中已然在为他默哀。

    正当他如此以为之时，癞道人突然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儿。”

    陆离均酝酿已久的情绪被打断，说道：“什么事？”

    癞道人好似刚刚当真只是睡着一般，这时中气十足道：“药济坊的丹炉里我还藏了六千八十九十三金锭，别忘了帮道爷取走，存好，等道爷来取，再苦不能苦了这宝贝。”

    陆离均哭笑不得，答应道：“好。”

    许久，陆离均开口试探道：“道爷？道爷？”

    这次，没能得到癞道人的回复，无人知晓的牢房里，一片漆黑里，道人静悄悄的离去，牢房里只剩一道叹息，久久回荡，再被黑暗吞噬，终于陷入死寂。

    .......

    一阵火光晃眼，陆离均被惊扰，从梦中醒来，落入视野的，是一脸和善的张君云，他领着数名府役和张四狗站在他身前，牢房中空空荡荡，癞道人的尸体已然被抬了出去。

    张君云蹲下身子，一把捏住陆离均的下巴，阴狠笑道：“没想到还有人偏往死路上凑，走吧，今日我特意来瞧瞧，你怎么活下去。”说完冷冷一笑，松开了手掌，便不在理会陆离均，站起身子，朝地牢外行去。

    几名府役前来将他带出牢房，领着他向竞技场行去。

    张四狗一番眼神示意后，有意落在最后，陆离均会意，将手放在背后，接过了一把熟悉的物件，又趁府役不察，悄然放在了怀中。

    不多时，便到了那熟悉的过道口，熟悉的两小一大擂台，陆离均被几名府役一路带入擂台上便退了出去。

    擂台下并无其他打手的身影，擂台上也唯有陆离均一人，他环望看台一圈，今日的竞技场比昨日还要热闹数倍，看台上密密麻麻的坐满人，今日多了不少赌客，亦或是看热闹之人，显然，陆离均昨日的表现已然被传出去了。

    除此之外，下注台的顶部多设出了三个座位，左边的座位坐着蔡岩松，张君云则坐在正中，而右边的座位所坐之人，竟是林森，他同陆离均短暂的对视一眼后，随意笑了笑，便收回了目光，摩挲着衣领。

    今日的控场之人仍是那瘦削男子，眼见几名重要的看客入场，他同情的扫了一眼陆离均，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传遍整个竞技场：“诸位贵客，欢迎来到天尸城竞技场，擂台上的这位便是昨日的挑战者，咱们的这位挑战者可以说连赢十人，甚至赢下了无一败绩的三八八，诸位觉得，这等战绩如何？”

    看台上的赌客们七嘴八舌道：“太强了，今日我压他连胜十场，别让我失望。”

    “我不这么认为，昨日他们明显下套，派的那几个打手都什么玩意儿，今日一定会派有实力的出来。”

    “你们赌，我就看看热闹。”

    .......

    瘦削男子抬了抬手，直到杂乱的讨论声逐渐平息下去，才大声道：“但今日，可不一样，他仍只是挑战者，而我们要派出的打手，只有一位，那便是........”

    看台上的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瘦削男子的下文。

    瘦削男子笑了笑，而后沉下面色，以全身的力气宣布道：“一号！让我们将他请出来。”

    看台比夜间无人之时更加寂静，许久才有人打破沉默，问道：“是那个打了上百场的无一败绩猛人？”

    “听说是货真价实的翠微境，这下他惨了，我要改注，不是我不相信你，我老婆说，钱得用到实处。”

    “一号，这名字真可怕，他不会把这挑战者吃掉吧？”

    ......

    “一号”这两字落在陆离均耳里，也给他增加了几分无形的压力，但他表面上仍是那般不慌不忙，同众人一齐，将目光落在对面的过道中。

    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过道中，一道虎背熊腰的身影逐走出阴影，身形比八一二还高大几分，但并不笨重，长相凶戾，引得众人皆都不由缩了缩脖颈，有反应迅速之人，则当机立断，争先恐后的冲向下注台，再满脸信欣喜的回到看台坐下，想也不用想他们所压之注。

    下注台上方，三个独属的座位右边的林森眼神微微一闪，他自然一眼便能瞧出这场对决双方实力的差距，甚至显得这打斗也没了意义，他扫了一眼左边沉默到反常的蔡岩松，今日他受邀前来，不知这张君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君云有所察觉，侧头看向他，饶有兴致的笑道：“林会长今日得以赏面，我们竞技场也是蓬荜生辉，不如也玩一玩？费用都算我的。”

    林森摇了摇头，冷淡说道：“不必，赌博之事我从不参与。”

    张君云呵呵一笑，并未强求，转过头来，瞥了一眼一旁的蔡岩松，面上虽仍挂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

    擂台上，陆离均望着那身影，呼吸也不由急促了几分，额头渗出几分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的对手竟是他，不由皱紧了眉头，嘴里喃喃自语道：“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