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番外
•倾城雪•
倾城谷下了第一场雪,细细软软,落在谷中依旧茂盛的花木之上,分外温柔。
宋雪心用手归拢起窗棂上的薄雪,正专心致志地捏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雪人。突然觉得有人在拽她的衣角,睁眼一看,居然是萧茵茵。
这半年里,小姑娘又长高了不少,圆脸褪去了少许稚气,美人坯子已初现端倪,越发讨人喜欢了。
宋雪心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了?”
萧茵茵却顺势抱住她的腰,将小脑袋埋在她胸前,十分忧伤地问道:“雪心姐姐,将来你和爹爹有了自己的小宝宝,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宋雪心愣了愣,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屈起手指弹了弹她的脑门,道:“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挺会胡思乱想。听好了,首先,你是你爹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以后不可以再叫我姐姐了;其次,一日为父,终身为父,就算你不要他,他也会认你,他要是敢不要你,我就揍他;最后,你想得太远了,就算哪一天你真的有了弟弟妹妹,不过是多个人陪你,难道不是好事吗?”说罢揉了揉她的脸,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现在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萧茵茵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一个劲儿地摇头,偏偏不肯开口。
宋雪心没什么对付小孩子的经验,正绞尽脑汁的时候,门外雪地里传来了萧逐夜的声音:“茵茵,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布置给你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萧茵茵闻言轻轻“哎呀”了一声,从宋雪心怀中跳了起来,朝她吐了吐舌头,提着小裙子飞快地跑了。
“我这就走嘛,不打扰你们啦!爹爹加油!”
加油……什么?
萧逐夜一脸疑惑地走进来,见宋雪心正拥着毛毯,一脸贼兮兮地朝他笑。
“是茵茵吵醒你了?”他在她身边坐下,一眼看到窗棂上两个已具雏形的小雪人,忍不住轻笑一声,将她因为玩雪冻得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着,“时间还早,要不要再睡会儿?等一下我叫你。”
前两日聂五送来一大张清单,请教她关于南剑宗七星阁的修缮方案。身为宗主,她自然当仁不让,连夜回复,洋洋洒洒写了十页纸,花了大半夜的工夫,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
“没事。”她很享受他手掌的抚触,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将方才萧茵茵的古怪举动复述了一遍。
“她是不是听到什么奇怪的传言了?要是被我知道有人敢在她耳边乱嚼舌根,哼哼……”
她发出一声冷酷无情的低哼,其意不言自明。
可萧逐夜沉吟片刻,却道:“我猜……或许是她早上听到了我和素玉的对话。”
“咦?”万万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真的是他……
“此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松开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凌晨才收到的,是天涯的信。”
宋雪心愣了一瞬,然后飞快地抢过来打开,一目十行。
自从凌天涯和白司秦一同离开水寨寻找克制巫医之毒的药引开始,他就很少写信回来,因为事情没有进展,以他的个性,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但这封信,写得很长。
按照信中所说,他们前往西域寻找巫医,有一次在沙暴中迷路,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绿洲。在那处绿洲上,不光发现了医治白司秦所需的药草,还发现了一个村落。
那个村落几乎不与外界联系,生活方式还停留在百年之前。他们似乎藏了很多秘密,其中最大的一个秘密,和一个神秘的图形有关。
凌天涯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拼出了那个图形的原貌,并绘制了一幅,寄了过来。
“天涯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这个图案,和茵茵肩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这封信看得宋雪心的心情跌宕起伏,直到这时,才惊讶地叫出声来。
“你是说……”
“那个村落,很可能和茵茵的身世有关。”萧逐夜肯定了她的想法,“当年师父将茵茵抱回来的时候,她才刚出生不久,师父也没有说明她的来历。如今师父神志不清,能不能问出那些往事要看运气,所以我和素玉商量,想要派人去查一查茵茵的身世……”
宋雪心恍然:“难怪小姑娘会那么问。她一定是偷听到了你们的话,以为要把她送去还给她的亲生父母。”
萧逐夜闻言不禁笑叹:“人小鬼大……就知道迂回着来向你撒娇求情,却不肯当面来问我。”
“这就叫以柔克刚。”宋雪心觉得这么做没什么不妥,“我就吃她这一套。她这是跟你学的,要是你们两个都爱绕着讲话的人碰在一处,那才叫糟糕。”
她说的虽然是歪理,却好像也有些道理?
萧逐夜不和她争辩,扶着她的肩膀,正要将她安顿下来继续补觉,她两手一伸,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茵茵虽然猜错了,不过她有句话说得挺好,你……想不想给她添个弟弟妹妹?”
萧逐夜微微一愣,伸手拉开她水蛇似的手臂,慢慢直起身来,脸色有些严肃:“雪心,你重伤之后未曾好好调养,以至气血亏损、体寒阴虚,脏腑之内也有隐疾,不宜有孕。”
宋雪心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又是不宜,怎么那么多不宜?是暂时不宜,还是一直不宜?”
“若是你的身子一直无法调理好,那就一直不宜……”
“你够了啊!”宋雪心推了他一把,有些委屈,“懂医术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吓唬我呢!”
她的身体她最清楚,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明明好得很!
“雪心!”他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来,一字一字道,“你好好听我说!女子生产,古来就是鬼门关上搏命。我不想你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就把自己的命赌在上面。孩子我可以不要,可你别想再离开我!我不准!”
一次,两次……看着她当着他的面去死,那种心慌、心痛、心死的感觉,他已经受够了!
没有人可以夺走她,哪怕是他们的孩子,他也不允许!
也许是他难得如此强势,宋雪心呆滞了半晌,之前的气焰全没了。好半天,她才讷讷道:“我只是……只是很好奇我们的孩子会长什么样……”
萧逐夜轻轻吐了口气,脸色也缓和下来,将她轻轻揽在怀中,柔声道:“我知道……我会努力的,若有一日,你的身子有足够能力孕育一个新生命,我定会欢迎他的到来……”
“那说好了啊……对了,叶惊弦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无所谓。”
“啧,不好选哪,要不生两个吧?”
“不行!”
……
窗外,细雪若有似无地飘落,落在窗棂上那两个靠得很近的小雪人身上,冰雪渐渐融合粘连,填满了彼此之间的空隙。
仿若依偎在一起,看这天地落雪,倾国倾城。
•云深不知处•
宋雪心和萧逐夜成婚的那天,向来以清静绝尘闻名的倾城谷也难得热闹起来。
婚礼邀请的宾客并不多,大家都是熟人,彼此都没有什么架子,喝喝酒聊聊天,就如同寻常朋友间的聚会一般。
最后,就连新娘子都加入喝酒划拳的队伍中,吆五喝六,比谁都玩得起劲。
云深难得换了一身绛红色的袍子,端了杯桂花酿倚在一株杏树下,眯着眼睛远远地看着一身红装的宋雪心,还有她身后不远处的萧逐夜。
她见到了好朋友,多喝了几杯酒,眼睛亮晶晶的,笑容十分明艳,一时兴致高了就不免有些吵闹,和周遭优雅清静的神仙洞府之境格格不入。
但萧逐夜的目光,却始终流连在她身上,只见无边温柔,不见一丝不耐。
云深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雪阳,大结局了,你该安心了吧?”
挂在他身侧的七煞转魂灯仿佛在回应他的问话似的,幽幽地闪了闪。
“我们说好的,等雪心找到了归宿,你就舍了转世,做我的转魂灯灵使。”云深笑了笑,“我等你好多年了,看在我这么专一的份上,这一次,可以答应我了吗?”
这一次七煞转魂灯的灯光更加明亮,连续闪了好几下。
云深低低“嗯”了一声:“不为什么,就因为你最合适……那一天,当你入我梦中,将雪心托付给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了,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做转魂灯灵使真的很不容易。你我相识多年,你也知道我的,活了那么久也没找到个生魂契合的,多痛苦啊。我就只有你了,你就从了我……”
话音未落,灯光轻轻闪了闪。
云深的声音顿时停住了,片刻之后大喜道:“真的?你真的答应了?”
“好好好,婚礼结束我们就回明镜山庄!”
“放心!从此有我的地方就有你。除非我形神俱灭,否则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哎,别,我不说了。你是你,我是我,好吗?别生气,别生气……”
他一边摩挲着灯身,一边嘀嘀咕咕,撒腿就朝宋雪心的方向跑去。
“雪心雪心,划拳带我一个!”
“我今天高兴!来啊先干了这一碗!”
“萧谷主,恭喜恭喜!能从我手上抢走雪心,你很不简单啊!我最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哈哈哈……”
•将离•
一到春天,西域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微风阵阵,下一刻就乌云密布,沙尘暴肆虐。
紫离跑进车马驿的时候,嘴里已经满是沙子。她吐了好一会儿才吐干净,漱了漱口,就直奔驿站后面的厢房。
厢房里有好些常住的人,多数是行脚商人、舞姬和四处流浪的手艺人。紫离揭开其中一张厚重的毛毡帘子,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昏暗,点了一盏油灯,灯下坐了一个身披彩纱的美貌舞姬,仔细看已经有点年纪了,眼角布满细纹,眼神也是经了风霜的沧桑。
“娜宁姑姑。”紫离叫了一声,将手里的包袱放在那中年舞姬面前,“这是西街彩衣坊最新的舞衣。我这就要走啦,按照之前的约定,这套新衣是您教授我舞技的报酬,您自己保重,后会有期!”
名叫娜宁的舞姬朝她点了点头:“好啊!你的腾纱四十八套舞步,已经都学会了?”
“那当然。”紫离莞尔一笑,“娜宁姑姑是疏勒第一舞姬,您教的学生哪有学不会的道理?”
“那是紫离你学得好。”娜宁的官话说得不甚流利,神情却十分温和慈祥,“你追随着情郎的踪迹,下一站又要去往何方?”
紫离闻言一愣,急忙纠正:“不不不,那个……他不是我情郎,只是我的朋友。”
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娜宁了然一笑,道:“我有个当领队的朋友,今天刚好要带商队去往库车。如果你愿意,可以随他一同启程。”
紫离抿了抿唇,道:“不必了,我还是想……在这附近找一找。”
这是她离开中原的第八个月。
离开的时候是桂子飘香的季节,如今关内应该已是春暖花开。但她想找的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为了找他,她甚至连中原武林的劫难都无暇过问,连掌门师兄的婚礼都没有回去参加。
但是她的小花儿,却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亲眼见到过被流沙吞噬的大妙如意城,偌大一座城池,只剩下角楼和天璇宫的高塔还矗立在黄沙之外。有一小段街道被挖开了,很多人围着一间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屋子,屋门后发现了没有来得及逃出来的一家四口,互相依偎着,脸上依旧保留着惶恐绝望的神情。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匆匆离开。不,她绝不会相信,那个每天像花蝴蝶一样,活得优雅又率性的男人,会以这样的方式长眠在这座黄沙城中。
大妙如意城的挖掘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这段日子里,她独自行走在一片片村庄、一座座城市、一个个国家,试图寻找那一晚风沙中留下的蛛丝马迹。
与其说她不愿意相信花墨予已死,倒不如说长久以来的互相了解,让她相信以他的能力,绝不可能轻易死在这种地方。
她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学习了许多西域特有的舞步。寻找和等待,已成为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她和娜宁告辞,刚揭开帘子,外面就冲进来一个小姑娘,慌慌张张地撞到了她的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一身胡旋舞姬打扮的小姑娘一边道歉,一边急道,“娜宁姑姑,不好啦不好啦。罗罗她们遭了沙盗袭击,有人受伤了!”
紫离一听,急忙和娜宁一起赶到驿站前,只见一个红衣舞姬正捂着腹部靠墙而坐,另有几个胡人女子和行脚商人围着她。
见红衣舞姬衣服上有血迹,紫离赶紧上前查看,娜宁则询问同行之人:“发生了什么?有没有通报驿臣?”
同行舞姬心有余悸,捂着胸口答道:“我们经过沙坡村的时候突然遇到了盗贼,抢了商队的行李,还想抢人。罗罗姐姐不从,被他们拿刀子砍伤了。幸好后来红衣侠救了我们……”
话还没说完,紫离突然道:“伤口是谁替你处理的?”
只见那个名叫罗罗的舞姬腹部被刀划伤的地方,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还经过了简单的包扎,手法看起来十分娴熟。
罗罗苍白的脸色中泛出一丝红晕,低低道:“是恩公……”
一旁有人接口道:“就是红衣侠啊。他武功高,人又好,穿着一件红斗篷,前襟上还绣了朵花儿,盗贼们一看到那花儿,吓得腿都软了!”
另有一名商人也连连点头,激动道:“对对对,我们经常跑商的都知道。前段日子,这条线上突然出现了一位红衣大侠,时常替那些因为请不起保镖而被沙盗抢掠的商队出头。大家都很感激他呢!没想到今天居然被我亲眼见到了!”
众人纷纷说起那位红衣侠的事迹,无不交口称赞。沉默许久的紫离却突然将手举了起来,晃了晃腕上数枚细金镯,道:
“他衣襟上绣的花,是这个吗?”
将离,是芍药的别称。
紫离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细细的金镯,镯子上缀着许多金铃铛,仔细看去,每一个铃铛都是芍药花的形状。
将离,将别以赠之。
思念、不舍、离别——她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离”字,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见众人连连点头,紫离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沙坡村是附近一座废弃已久的村庄,因为缺少水源,村民纷纷离去,久而久之,日晒风蚀,大半的屋舍都倒塌了。
紫离骑着马一口气疾驰到这里,四下环顾,荒无人烟。她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冲着废墟之中大喊道:“花墨予,你还在吗?”
回声袅袅不绝,惊飞了几只觅食的乌鸦,却并没有人回答她。
她咬了咬牙,飞身下马,看准了废村中仅存的完好的那一处大屋,几个起落跃上屋顶,一把扯开覆脸的面纱,继续大喊道:“花墨予,是我!如果你在这里,就出来见我!
“别躲着不出来!我知道你还在!
“我找了你好久!你出来……跟我回家!
“你有本事躲起来,就没本事出来见我吗!胆小鬼!”
……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软的硬的,她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周围却始终静悄悄的,回应她的只有风暴过后尚且阴沉的天空。
不停歇的大声呼喊让她的喉咙又干又疼,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
稍歇之后,她施展开轻功,起落腾挪,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又将整个村庄仔细查看了一遍。可是除了倒塌破败的房子和枯萎的胡杨,连个活物都看到,更不要说人了。
回到原地,马儿依旧静静地甩着长尾,没有任何人经过的痕迹。
她一言不发地上前解开缰绳,抓紧辔头,却迟迟没有上马。
许久,她突然蹲下身,将头埋进膝盖里,大声哭了起来。
重新回到城里,她的两只眼睛已经肿得跟核桃一样,只能拉起斗篷上的兜帽,低低地挡住了脸。
街上十分热闹,吆喝声、交谈声,还夹杂着激烈轻快的胡乐。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只见街边一家装饰得五彩斑斓的酒肆中,正有几个胡姬随着音乐翩翩起舞,透过大开的窗户看过去,每张桌边都坐满了人,就连两旁的隔间都满了。
其中有一间尤其惹人注目,几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正围着一个红衣男子,倒酒夹菜,十分殷勤。
紫离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在那个隔间中流连了片刻,转身大步走进了酒肆中。
她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此时此刻,客人们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几个犹如水蛇一般扭动的胡姬身上,不时发出叫好声。
紫离从人群中一步步走过,目光始终盯着隔间中那个红衣男子。他正懒洋洋地半靠在一个红衣女子身上,就着另一个鬈发女子的纤纤玉手喝酒,半眯着的桃花眼中,俱是朦胧醉意。
她眸中渐渐燃起炽焰,将眼眶灼得发烫,脚下也越走越快,很快就走到了那群胡姬面前。
酒肆中负责维持秩序的酒保这才发现她的异样,就要上前阻止。可是手才沾到她的衣角,就被她反手一挥,居然没有站稳,一跤跌坐在地。
酒保喝了一声,正要叫人,却见她边走边解开身上的斗篷,随手一扬,灰扑扑的斗篷下居然是一身鲜丽的茜色纱裙,薄薄的布料裹住曼妙身躯,步履轻盈,短短几步路,已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她开始随着音乐起舞,舞步飞旋,腰肢柔韧,足尖如踏雪凌波,妍丽中不失矫健,妩媚却不流于俗艳,立刻将身边那几个胡姬比得黯然失色。
“哎呀,这是娜宁姑娘的腾纱舞!”客人中有人认了出来,不由得激动地大喊起来,“自从娜宁踝骨受伤,这舞再没人能跳得这么好了!姑娘好身段!”
短暂的沉默之后,酒肆中立刻爆发出接连不断的喝彩声,众人纷纷围拢,争相一睹她的舞姿。有些长期跑商的客人,在酒肆中和胡姬们调笑胡闹惯了,见紫离肤白貌美,比起那些胡姬更为撩人,便忍不住心痒难耐,纷纷伸手去拉扯触摸。
紫离目光一冷,正要出手,眼前突然一花,有个声音冷冷道:“就凭你们,也配碰她?”
她皱眉抬头,只见眼前扬起一片红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黄土城墙下,四处都是黄沙尘土,身处其间的两人显得尤为醒目。
紫离脸色不善,道:“行啊,你终于肯露面了?”
她对面的男子穿着黑麂皮靴子、暗红色的斗篷,神情中有宿醉后的疲惫,但眉眼却美好依旧——总像是戏谑微笑的薄唇、顾盼间显得含情脉脉的一双桃花眼。
但此刻,这双眼睛里除了醉意,还有一些看不透的疏离。
他不说话,只是紧抿嘴唇,默默地看着她。
紫离起手恨恨地推了他一把:“说话呀!你不是很会说话的吗,你倒是解释呀!我在这片破地方找了你八个月,人人都跟我说你死了,我不信!是我太蠢了,你是没死,我看你快活得很,根本就不想回去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道:“你说得对,我在这里过得很快活。你既然找到了我,那就赶紧回去吧。西域风吹日晒,不适合你。”
他的语气平淡,紫离却听得心头火起,抬头怒目而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有一抹淡淡的胭脂色,也不知道是方才那群姑娘里面的哪一位留下的。
没有任何预兆地,她的眼泪就这样径直落了下来,一时纷纷如雨,沾湿了衣襟。
花墨予愣了愣,似乎有些无措,轻道:“阿离……”
“走就走!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妆容都花了也不管,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茜色轻纱扬起,一瞬间迷了眼睛。
他胸口起伏,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却换来她愤愤回身,一巴掌打了过去。
不料竟一下打了个空。
这一次,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小花儿,你……你的右手呢?”
暗红色的斗篷下,右边的袖子空空荡荡,在风里轻轻飘动着。
看着她震惊的脸,他一直悬着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如你所见。”他看了看自己右手的位置,语气如常,“没有了。”
紫离早已经将方才的怒气抛诸脑后,伸手握住他右边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怎……怎么会……”
“流沙推倒了城墙,石头砸中了我的胳膊。骨肉都坏死了,只能不要了。”他平静地叙述着,就好像失去的不是一条胳膊,只是什么不重要的东西。
说罢微微笑了笑,这是自他们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笑。
“所以你看,我真的不想回去。这里姑娘们很美,酒也很好喝,我留在这里很好。”他垂下眼睛,有些话说出口来居然比想象的要顺畅,“倾城谷中年轻有为的师兄弟不少,五君子本就是能者居之,你回去告诉掌门师兄……”
话还没说完,就被紫离恶狠狠地打断:“我才不走!你不走,我也不走!你爱做你的红衣大侠,我也可以去做个绝世舞姬。有漂亮小姑娘愿意陪你喝酒,自然也有男人愿意捧着大把的金子请我跳舞,咱们谁也别管谁!”
“阿离,别任性了!”
“任性?到底是谁任性?”紫离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但是语气还是很凶,“倾城谷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你在祖师爷爷面前立下的誓言都喂了狗了?五君子是谁都能当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啊,别自以为是了,花墨予!”
他向来伶牙俐齿,换作从前,早就有一百句话来堵她这些暴怒之言,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语拙。
他屈起手指,试图替她擦去不断滑落的眼泪。奇怪,这么明艳泼辣的姑娘,居然也会有那么多眼泪。
“阿离你看,现在的我如果要替你擦眼泪,就没有办法去拥抱你。”他淡淡一笑,语带叹息,“人各有志,何必勉强?”
“我就是要勉强!”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瓮声瓮气的,“你还给我画过好多画儿呢,你忘了?你就不想知道我的回答吗?”
说起那些画,花墨予不禁愣了愣,犹豫半晌,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现在我已经不能再提笔作画,所以你的回答对我来说也已经不再重要。可以的话,你就忘掉吧。”
“我偏不!”紫离冷笑一声,突然冲上前来,一下子跳到他身上,双手钩住他的脖子,在他唇边用力地咬了一口,顺便两三下将那道胭脂印子舔了干净。
等她重新落回地面,花墨予已经连耳朵都通红了,他不自觉地用手背按住唇畔那道深深的牙印,一双桃花眼中水光盈盈,波光流转,简直算得上风情万种。
紫离轻哼一声,看他平时一副满嘴骚话风流多情的样子,没想到动真格的时候居然会如此害羞。
她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右手不能画,那就换左手;两只手不能拥抱我,那就用一只手。但是五君子的花墨予,却没有人可以代替。我的小花儿,也没人能代替!”
他的声音都软了:“阿离……”
“走!”
她二话不说,牵起他的左手,转身大步朝城门口走去。
“去哪里?”
“回家!”
一个大男人,竟这样被一个纤弱女子拖着拽着一步步往前,毫无反抗之力。
也或许是,根本不想反抗。
大概,他的心里其实一直都在等她来吧?
就算是失去了右手的那些日子,再痛苦再颓丧,活得再艰难,哪怕放弃了自己,也都没有放下过心底深处微薄的希望。
衣襟之上的将离,酒肆之中的舞步,都是他思念一个人的证明。
他的等待微弱而卑微,只有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刻,才敢轻唤她的名字,期待着有朝一日,会有人为他而来。
对他说。
“回家。”
•少年不惧红尘老•
宋连霆的坟墓,立在承影山剑渊之旁,面朝着深谷远山,终年云雾缠绕。
就如他生前所愿,守着剑渊,守住剑宗的百年荣光。
宋雪辰恭恭敬敬地在墓碑前跪下,拜了三拜,将手中的长香插入香炉。
细雨蒙蒙,连绵不绝,距离那一场江湖浩劫,已经过去了五年。当初痛失亲人迷茫无措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沉稳的少年,形容清雅,目光温柔。
祭拜完毕,他起身回头,身后不远处的女孩子急忙快步走过来,想要将手里的伞撑在他头顶,却因为个子太矮,踮着脚也够不到。
宋雪辰笑了笑,伸手接过女孩手中的伞,将两人一同罩住。
“谢谢你茵茵,还是我来吧。”
女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尚且梳着孩童的双丫髻,但眉目之间已有温婉卓然的气质,活脱脱是个小美人。
“雪辰哥哥,你要回去了吗?”
宋雪辰轻轻“嗯”了一声:“宗主接任仪式过后,很多事都要我亲自去做了。华师兄和芳歌师姐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他也忙得很,不能再事事麻烦他。”
萧茵茵斜睨了他一眼,嘿嘿一笑:“雪辰哥哥好厉害,从今往后,和我娘一样都是一门之主啦!”
宋雪辰赧然道:“我怎么能和师父比?将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向师父讨教,等我忙完这一阵就去登门拜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问道,“师父的身体最近还好吧?”
“雪心姐姐好得很,吃得下,睡得香。不过爹爹倒是有些神经衰弱,说她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快把雪心姐姐憋坏啦。本来这次你接任北剑宗宗主之位,雪心姐姐应该亲自来的,但因为爹爹坚决不准,所以就换成二叔二婶了。”说罢,朝他眨了眨眼,“至于我呀,我是蹭着二叔二婶来的。好久没见到你了,我还记着你给我抄的《花间游》呢,那话本子后来怎么样了?”
宋雪辰轻轻咳了一声,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有些不自在道:“那本子……不看也罢……”
……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走下台阶,远远便看到一辆青毡马车停在道边,正是倾城谷的马车。
萧茵茵同他道别:“雪辰哥哥,我要走啦!过几天我就要启程去西域了。爹爹和叔叔们说已经找到了我的族人,那些族人麻烦得很,非要让我亲自去一趟……下次再见面恐怕就要等我从西域回来了。到时候,我给你带特产啊!听说西域的宝石特别美,我选一块回来给你绣剑穗!”
“好……我等你。”
少年的回答轻柔婉转,伸手落在她头顶的丫髻上,扶了扶颤颤巍巍的珠花。
他的目光殷殷,目送她走远,进了马车,这才招呼跟随的弟子转身离去。
到底要什么样的剑穗才好呢?太复杂的,怕她绣不来;太简单的,又怕她不上心……
下次见面之前,一定要将自己喜欢的样式选好才行!
萧茵茵揭开马车帘子,这才发现凌天涯和白司秦并不在里面。
但车厢里并不是空无一人,有个穿着玄黑窄袖长衣、神情冷漠的少年正倚在车壁上,就着车厢里微弱的光线,把玩着手中一颗拇指大小透明无色的琉璃珠。
随着角度变换,原本透亮的琉璃珠中幻出无数七彩光芒,煞是好看。萧茵茵愣了愣才道:“云缜,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淡淡地睨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没大没小,叫哥哥!”
按辈分来算,云缜确实是她表哥;按年纪来算,也确实比她大三岁,年少无知的时候,她也确实叫过他哥哥。但现在嘛,这个只会欺负她惹她生气的人哪里有一点“兄长”的样子?温柔的雪辰哥哥才担得起她一声“哥哥”。至于他,只配她连名带姓地叫。
萧茵茵没理他,径自去车厢角落的小柜子里找包好的桂花松子糖和腌梅子,一边找一边随口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仪式早就结束了,不和云庄主回去吗?”
“我来找你的。”
“咦?”萧茵茵愣了愣,随后就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小柜子,顿时惊叫了一声,“我的糖呢?我的蜜饯呢?”
“在找这个?”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只见云缜手掌中托着一张白棉纸,纸上还残留着桂花香气和松子碎屑,但是原本包在里面的糖块和梅子,却已经不翼而飞了。
萧茵茵瞪大眼睛:“纸包里的东西去哪儿了?”
云缜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吃了。甜得要命,难吃。”
“……”
去他的淑女之仪吧!萧茵茵一脚踹了过去:“你!立刻给我下车!”
少年修韧的身躯微微一闪就避了过去,一扬手,将手中的琉璃珠扔了过来:“喏,这个赔给你。”
萧茵茵一头雾水地接住,打量了一眼。
珠子是真的好看,可是……这家伙的行为也真的叫人迷惑。
“这是什么?为什么要给我?”
“算是……护身符吧。”云缜勾起一边嘴角,神秘兮兮地说,“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一颗换你一屋子糖都够了。你好好收着,弄丢了的话,小心我把你所有的零嘴儿都拿去喂鱼。”
“我才不稀罕!”
“走了。”不等她拒绝,他就半弯下腰蹿出了车门,萧茵茵的第二脚又没踹中。
帘外远远传来一句:“去西域的路可不好走,你自己路上长点心。”
云缜沿着山道走了好远,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萧茵茵气呼呼地大叫。
想象着小姑娘气得跳脚的样子,他就觉得十分开心。他知道她的,再怎么看不惯,也不会把气撒在那颗上古流传下来的辟邪琉璃珠身上,只要她能乖乖把珠子随身携带,那就行了。
他的占星之术学得还不够好,只能算出她此行会有大事发生,或将改变今后命数。但这改变,究竟是凶是吉,却无论如何卜算不出。
他向师父云深请教,云深却说,天机不可泄漏,万事万物都有定数,让他随缘。
在明镜山庄待了这么多年,他也不是不懂“随缘”的道理,只是……随便戴个护身符在身边,总没有错吧?
对了,下次再见面,一定要告诉她不能再吃那么多糖了,甜得牙齿都掉光,那可真的是太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