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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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城绮梦

    一

    洛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白翳为“门主”,连忙抬头看了过去。

    灯火的阴影里站了几个人,为首的是那个在门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西域男子。在他身后,两个白衣人押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她的脸。

    桃夭夫人站在最后,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背脊挺直,嘴唇紧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确切地说,是盯着她。

    洛雪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虽然她对白翳没有想法,但桃夭夫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这世上果然没有一帆风顺的事,吃饱了穿暖了,其他的麻烦也就跟着来了。

    白翳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舜华,审得如何?”

    原来那个西域男子正是备受焉莎推崇的执法堂堂主白舜华。

    白舜华对眼前的香艳场面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声音也十分平板。

    “门主留下活口的三个人,分别是马夫、屠夫和厨房杂役。属下已分别对他们进行了审问,他们均已承认此事是受同一人指使。”

    “哦?是谁?”

    白舜华示意身后弟子将那个模样十分狼狈的女人带了上来。

    “女侍总管,阗玉。”

    洛雪正在打结的手顿时停了下来,转头仔细看了看,这个乱发之下满脸青肿的女人,果然是阗玉。

    她见惯了阗玉嚣张跋扈的样子,方才竟没有认出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白翳见状,直起身靠近她,悠悠问道:“有什么话想要亲自问的吗?”

    洛雪皱了皱眉,看着廊下那个显然已经受过刑的女人,昨晚那些让人恶心的画面又再度浮现在眼前。

    主使人是阗玉,她一点也不意外,甚至阗玉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的,她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没什么好问的,问了阗玉也未必说实话。

    见她摇头,白翳又问:“那,你想如何惩罚她?”

    洛雪瞥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让她一句话决定一个人生死?

    她这是在扮演媚上祸主的红颜祸水吗?

    说实话,她是个挺记仇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睚眦必报。这件事的主谋显然不光想让她受辱,还根本没打算让她活下来,如果确实是阗玉所为,她也必然不会放过阗玉。

    但白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她表态,总让她觉得不对劲。她现在失去了记忆,便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她,这个态,不能表。

    她转开目光,敷衍了一声:“随便。”

    白翳挑了挑眉,目光一转,淡淡道:“桃夭,她是你的手下,以你之见又该如何处置?”

    桃夭夫人很快从暗处走了出来,一路行至阗玉身侧,垂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也跪了下来,声音哀戚,泪光盈盈。

    “当初城主离开时将洛雪姑娘托付给我,我本应亲力亲为,奈何城中事务繁忙,我怕照顾不周,便全权交给了阗玉,千叮万嘱不可怠慢。没想到阗玉竟因妒生恨,做出这样的事……是我御下无方,办事不力,累洛雪姑娘遭此折辱,还请城主一并责罚桃夭!”

    咦?三言两语就坐实了阗玉的罪名,好一手落井下石,以退为进。

    美人美人,没有蛇蝎心肠怎么配叫美人?

    洛雪很好奇白翳会如何接话,他却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便罚你禁足一个月。至于此女,烙了刑印,送去为娼寮为奴。”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惊醒了宛如行尸走肉般不言不语的阗玉。她倏然抬起头来,原本白皙姣好的脸庞上如今血痕交错,眼中布满血丝,形容恐怖。

    她嘶声道:“城主!奴婢做了错事,罪该万死,只求死个痛快!”

    白翳微微垂下眼,目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死很容易,算什么惩罚?既然主意是你出的,命令是你下的,如今让你自己也亲身体验一番,很公平啊。”

    他的声音慵懒依旧,却让人听着心头发寒。

    想到身为娼奴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阗玉忍不住浑身发抖,指甲死死抠进手心,咬牙道:“城主,奴婢……奴婢还有话要说!”

    “哦?”白翳轻轻一哂,“说什么?说你还有幕后主使?”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句话说完,殿上的气氛顿时透出了几分微妙。

    短暂的沉默过后,阗玉终于开口,喑哑缓慢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悲凉。

    “奴婢的祖上跟随渠犁开国之君在此定居,世代侍奉皇族。后来渠犁灭国了,奴婢也依旧留在这里,继续侍奉新的主人。奴婢自问做事虽然不算尽善尽美,却也是尽心尽力。如今城主让奴婢以命赎罪,自当听从……只是……此事由奴婢一人而起,还望城主放过我的家人……如此……奴婢即使在九泉之下……也……感谢……”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洛雪察觉到不对,立刻站起身来,可手腕却被白翳一把拉住。

    “别过去。”

    只见阗玉的身子轰然倒下,片刻之间七窍内便汩汩流出鲜血来。

    白舜华一个箭步踏上前去,伸手探了探她的气息,转身禀告道:“门主,已经死了。”

    白翳却连尸体都懒得再看上一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对跪在一边的桃夭夫人道:“既然人已经死了,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她是你的人,治下不严的罪姑且不论,这城里还有多少这样胆大妄为的奴才,你也该清算清算了。”

    说完,不等桃夭应声,他便又转头来握住洛雪的手,柔声道:“原本叫你来,是想给你出气的,不料竟被你看到这些,是我思虑不周,我给你赔罪好吗?你先回去,过一会儿我来陪你用膳。”

    洛雪忍不住看了一眼依旧垂着头跪地不起的桃夭夫人,她那双涂满蔻丹的手紧紧攥住了身侧衣衫,攥得布料都变了形。

    不管白翳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之,她和桃夭夫人的梁子,看来是结定了。

    所有的痕迹都很快被清理干净,偌大的琉璃殿里又只剩下白翳一个人。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微微一笑,抬起手慢慢地系上衣带。

    纵然她把什么都忘记了,但有些习惯却已经融入骨血。比如,果敢和勇气,又比如,任性妄为。

    她还是她,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不知何时,白舜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灯影之下,禀告道:“门主,经过初步探查,阗玉死于断肠草之毒。毒源藏在口中,封以蜡丸,用时即可咬破。但属下昨晚将她羁押之后,执法堂的弟子就搜过她的全身,绝无可能藏匿毒药,这段时间里她也没有接触过外人,只有……”

    “只有我让桃夭来叫你们的时候,是吗?”

    白翳淡淡一句话打断了他的犹豫,白舜华明白白翳早已洞悉一切,便也不再隐瞒:“桃夭来的时候,说有两句话想和阗玉说。看在她们主仆多年的情分上,我便同意了。她们交谈时间很短,况且那之后阗玉的神情也没什么不妥,我就没有留意……”

    他低头请罪道:“是舜华疏忽,请门主责罚!”

    白翳却只是摆了摆手:“舜华你多虑了,我怎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责罚你?我已经说过了,此事到此为止。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必再为毒药来源费心了。”

    白舜华一愣:“门主的意思是……”

    白翳目光渐沉,看向他:“你应该知道,桃夭与韵仪姐妹二人,本是渠犁故国的皇室宗亲,论辈分是轩辕太子的侄女。阗玉自述家中世代侍奉皇室,侍奉的便是桃夭的家族。阗玉是桃夭的刀,也是她的盾,可以为了她冲锋陷阵,关键时刻也必然会被舍弃。”

    “属下明白了。”

    “此事究竟谁是幕后主谋并不重要,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即可。这次我折了桃夭的刀,毁了她的盾,想必她也该明白了我的底线在哪里,恃宠而骄这种事,并不适合她。此事过后,想必她也能更加尽心尽力替我照看好大妙如意城。”

    “……”

    见白舜华皱眉不语,白翳心中了然,淡淡开口:“韵仪已死,我能信任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不会苛待桃夭的,你且放心。”

    说到这里,他似乎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懒懒问道:“和叶灵芷的婚期是什么时候?”

    白舜华答道:“夏初,还有三个月。”

    “那就十天后启程。”他勾了勾嘴角,“这次带上洛雪,她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一路可以陪着我解解闷。”

    白舜华有些犹豫:“可是长恨岛……以倾城谷和长恨岛的渊源,倾城谷谷主一定也会去……”

    “那又如何?”白翳终于睁开眼睛,笑得愉悦又森然,“我就是要让那个人亲眼看到,他的宋雪心已经死了。现在的洛雪,是属于我的。”

    二

    继认出星芒针之后,洛雪很快发现自己还有另一项隐藏能力,那就是——骑马。

    胯下的黑马虽不算高大,却十分矫健。马背起伏的节奏,让她的四肢关节仿佛突然觉醒过来,自然而然地夹紧双腿,抖开缰绳,马儿便顺从地小跑起来。

    在她仅有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大妙如意城。

    放眼而去,四周连绵起伏的荒丘直达天际,偶尔有一小片沙棘和胡杨点缀其间,更显景色苍茫辽阔。她策马往前奔跑,越跑越快,干冷的风扑在脸上,仿若将久久盘旋于胸臆之间的浊气全都带走,说不出的快意。

    跑出许久,她才恋恋不舍地勒马回头。

    白翳和他的白马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她快他便快,她慢他也慢,她漫无目的地乱跑,他也不出声喊住她。

    天地之间,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

    她在原地等他靠近,道:“城主有伤在身,快马颠簸,对伤口无益,还请千万小心。”

    白翳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终是轻轻一笑:“真是难得,你也会关心我。”

    难得?

    难道她从前对他很绝情?

    但其实,她会有此一说只是因为出门前白翳拒绝了桃夭夫人给他备好的马车,偏要和她一起骑马。一想到桃夭夫人那张堪比锅底的脸,她便深觉不安。如若他真有了什么闪失,桃夭夫人怕是会生生剐了她。

    可是当着白翳的面,当然不能这么说,她随口打了个哈哈:“应该的,应该的。”说着环视四周荒漠,“城主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白翳手中马鞭遥遥指了指前方一座不算高大的沙丘,缓缓道:“去祭拜一位故人。”

    小小的沙丘下,是一座陵墓。

    陵墓的规模不小,但废弃已久。神道两旁的石翁仲只剩下基座,厚重的石门也倒塌了大半,碎石被沙砾覆盖了大半,只露出一小部分被风蚀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雕刻纹路。

    洛雪拴好马,跟随白翳来到墓道口。看着眼前没有任何文字提示的墓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很不想进去。

    “这是哪儿?”

    “渠犁国最后一位太子白轩辕的埋骨之地。”

    白翳站在石门前,轻轻抚摸门上残破的刻纹,轻语声伴着风声,沉沉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神道里。

    渠犁国?

    她记得这个名字,阗玉临死之前曾经说过,大妙如意城正是从前渠犁国的王都。

    传说西域有七十二国,城池一座接着一座,分布于广袤的荒漠中。因为气候和地域的关系,国家规模都不大,更新换代起来也非常迅速,或亡于天灾,或灭于战乱,司空见惯。

    这个渠犁国也不知因何而亡,只是相比天璇宫的奢华,眼前这座陵墓实在很破旧,看起来倒像是未曾完工也无人护持的样子。

    他带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这位白轩辕太子莫非是你的什么人?”她合理猜测道。

    “他是我的师父。”白翳转身幽微一笑,随即牵起她的手,朝墓门内走去。

    墓门后是一间高大的石室,穹顶上的彩绘斑驳脱落,又因为光线不好,看不真切,只能依稀分辨出残缺不全的人形。

    洛雪仰着头,一边细看,一边随口问道:

    “你师父是太子呀,所以你也是渠犁国的贵族喽?”

    “不是。”

    “不是?”

    白翳淡淡答道:“我是七岁那年被师父从圩弥的奴隶市场上买回来的,在那之前我已经被转卖了很多次,所以不太记得家乡在何处,家人是谁了。不过多半不是什么贵族,贵族的孩子是不会变成奴隶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墓道旁的铜灯一一点燃。一路走去,明暗交错之间,甬道幽深,白衣胜雪,竟恍若自幽冥而来,又似要没入幽冥而去。

    洛雪的脚步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言辞,才说道:“幸好城主遇到了太子师父,方能有如今的成就,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她自认为这番无关痛痒的话说得十分得体,谁知白翳却冷笑了一声:“幸运?”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在灯烛的映照之下,透出冰冷的讥讽。

    洛雪心中一动:“难道不是?”

    白翳没有回答她,只淡淡道:“他亲自教我武功,请来宫中的教习教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又请了伶人教授歌舞曲艺,各种玩乐之道以及如何阿谀谄媚,曲意逢迎,甚至于床笫之秘,无所不授。在我十四岁那年,他将我送给了渠犁国中一位大商人,换取了一块稀世陨铁,用以制剑。”

    洛雪起初还想这位太子师父实在对他很不错,可是越听越不对劲。“曲意逢迎”“床笫之秘”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好好一个少年人,学这个做什么?

    她也不是无知少女,听到他后面那句话,就什么都明白了。

    被买回来的白翳,成了这位渠犁国太子用来达成目的的一个工具。费时费心地去调教,只是因为白翳越完美,就越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利益。

    再怎样惊才绝艳,也逃不过作为一件商品的命运。

    她有些沉默,却听白翳继续说道:

    “剑制成之后,第二年他便寻了一个理由将那商人问罪,砍掉了脑袋,灭了九族,将此人所有的财产收归己有,财物、土地,也包括我。”

    “……”

    事情显然没有就此结束,她从他听似平淡的语气中已然嗅到了恨意。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仇恨,早已入骨入髓,因而流露于言谈之间的,反倒不那么强烈了。

    她看向幽暗深长的墓道,直觉今日之行必然另有深意。难得他愿意和她说起过往,或许其中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也说不定。

    于是,她适时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意外:“你想知道?”

    “可以说吗?”

    “可以。”他轻轻笑了笑,将她拉近了些,继续朝前走去。

    “后来,他又将我送给过朝中的大将、敌国的王储,有时候是为了笼络人心,有时候是为了保住皇位。但是西域常年混战,互相蚕食是司空见惯的事,他又一心痴迷剑术无心国事,因此渠梨国还是亡了。敌军破城那一天,他不顾满城哀号的百姓,执意弃城而去,随身只带了陨铁剑,还有我。”

    “你们去了哪儿?”

    “中原。”

    洛雪根据前情推断,猜测道:“他去中原,是为了学习剑术?”

    “不错。那个时候他在西域已无敌手,听闻往来丝路的商人说起中原武林高手无数,早就有了争胜之心。渠犁国灭,让他再无牵挂,一路东行挑战各大剑术世家,收集各门各派的剑谱,一心只想成为‘剑术第一人’。”

    洛雪不禁听得有些入迷。这位轩辕太子当皇帝的时候可谓劣迹斑斑,可是偏偏对剑道如此痴迷,倒也算是个人物。

    “那他后来达成心愿了吗?”

    “你猜?”白翳转头,朝她勾了勾嘴角。

    猜?有什么好猜的?又不是说书先生,紧要关头卖什么关子?

    但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好说:“我猜没有,否则他死后也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埋在此处。”

    “生而为人,不过大梦一场。一生执念,最终说不定也会断送自己的性命。”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中一盏引路铜灯,照亮了前方一扇石门。

    “到了。”

    或许是因为远离风沙侵蚀的缘故,这扇门上的雕刻保存完好,可以看出是一个背生双翅的男子手握长剑,与日月同辉的图样。

    人物的面目简陋粗糙,手中的长剑却刻得十分精细,剑身上曲折蜿蜒犹如蛇交缠的纹路,竟让洛雪心中生出奇特的熟悉感。

    伴随着这种熟悉感的,还有莫名的寒意。

    耳边传来白翳的声音:“怎么了?”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把剑……”

    “是吗……”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按动了哪里的机关,眼前的石门缓缓移开,露出了其后一间石室。

    “不如来看一看实物?”

    洛雪一愣,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这是一间颇为宽大的圆形墓室,墓室正中只有一具棺椁。两盏长明灯模糊地照出四周墙上的壁画,壁画有一小半还没有上油彩,想来是还没有完工,主人便在此长眠了。

    棺椁前置有小案,上面摆着灵位,只写了“白轩辕之位”五个字。香烛祭品一概没有,灵位前只放了一把剑,剑身宽大厚重,剑鞘漆黑,模样古朴,甚至可以说是很不起眼。

    可是才看到它第一眼,便有一股凉意爬上了洛雪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伸手握住剑柄,端详片刻,然后鬼使神差地抽了出来。

    “当啷”一声。

    没有迫人的剑气,也没有耀目的寒光,剑鞘中的剑器竟然早已断为两截,因为她抽剑的动作,其中一截掉落在了地上。

    洛雪愣愣地看着手中那半截剑身,断口处参差不齐,那些缠绕的蛇形暗纹亦在断口处中断,看起来像是被砍掉了脑袋。

    这一把,就是白翳口中用“十四岁的他”换来的陨铁剑?

    所以它是……被什么武器削断了吗?

    她试探着问道:“他……是死于剑下?”

    白翳点头:“是。”

    “什么人能杀得了他?”她捡起地上那一截剑尖,手指摩挲断口处。

    “他一生醉心剑道,为此不惜抛弃家国亲人,手段狠辣绝情,树敌无数,早晚都要死于非命,被谁杀的不重要。”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墓室中回响,平淡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冰冷肃杀,却又似有隐隐遗憾。

    洛雪将折断的陨铁剑重新插回剑鞘,放回案上。

    “城主带我来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见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吧?”

    说着她抬起头来,迎向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可以告诉我吗——你和太子师父前往中原之后发生了什么?听说我也来自中原,我们是在那个时候遇到的吗?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随你回来?为什么我忘记了一切,却唯独对这把剑心生畏惧?”

    她连连追问,语气有些咄咄逼人。白翳却毫不动容,淡淡道:“以前的那些事,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想不想知道?”

    “现在这样不好吗?我带你来这里,见这个人,就是让你和过去做一个了断。一辈子很短,该忘就忘,方得自在。你现在有我,足够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住她的腰肢,渐渐靠近,目光蛊惑,近在咫尺。

    洛雪却还是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里,既不见羞涩,也不见躲闪。

    白翳挑了挑眉,停在她唇畔上半寸之处,无奈又有些不满地咕哝:“无趣……”

    洛雪眨了眨眼睛:“虽然你的太子师父待你不好,但这里毕竟是他的安息之地,城主这么做,违背礼法,有辱先人,怕是不太好吧?”

    白翳笑了笑,终于还是直起身来,伸手替她整理鬓发,懒懒说道:“有辱先人?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让他好好看着我们。我们过得越快活,他在黄泉之下就越不得安宁。”

    他俊美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洛雪却听出了切肤入骨的恨意。

    “我们”?他的师父,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思量着该怎么套他的话,他却松开手,转身来到灵位前,撩起衣角径直跪了下来。

    “我欠你的已经还了,你从我这里拿走的,我也拿回来了。他日若在地狱相见,恩怨已了,再莫相认。”

    说罢,他俯身下拜,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待站起身时,却见洛雪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他。

    他挑眉问道:“怎么?”

    “嘴上说着恩怨已了,心里可不是那么想的吧?”她不置可否,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案几上的断剑,“为何会在地狱相见?你做了很多坏事吗?”

    “不管我做过些什么,对你,从来都很好。”他避重就轻,嘴角又露出那种甜蜜的笑容,上前拉起她的手,将她的五指分开,与自己牢牢交握。

    “此间事了,从今往后,我去哪儿你便去哪儿。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就随我一起去长恨岛。”

    所谓世事难料,大抵便是如此。不过短短几天,洛雪心心念念了半年的愿望居然全都实现了。

    吃饱穿暖直接升级成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一天两次按时服药,外加一份调理的补汤;床褥柔软,屋子里终日燃着炭盆,出行至少有三个女侍跟着,还不算焉莎。

    白翳每天都会来看她,花一两个时辰陪她吃饭、喝茶、聊天。若是带她出门逛街,他也专挑人多的地方去,就怕不够招摇。

    短短几天,她就成了全城最红的女人,不用猜都知道别人在背后会怎么议论她。

    不过,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就要走了。

    事事顺心,只有一件事叫人不开心——她的自由被限制了。

    白翳不在的时候,她就只能待在天璇宫里,连找木鱼先生聊天都不行。白舜华每天守在门外,美其名曰“保护”,在她看来,跟监视也没什么差别。

    算了,为了长恨岛之行,她……忍!

    只是白舜华这个人不光沉默寡言,还十分无趣,说得最多的只有三句话——“不可以”“抱歉”“我知道了”。

    和他打交道,还不如在屋子里听焉莎唠叨如何才能抓住白翳的心以及如何尽快和他生个孩子。

    比如此刻——

    “姑娘,外头都传您要代替桃夭夫人,桃夭夫人肯定气死了。她如今近不了城主的身,必定将您视为眼中钉,您可千万要小心防着一些。”

    “嗯嗯……”

    “城主对您这么好,焉莎看了好感动。您一定要趁机会抓住城主的心呀!最好能生一个小城主,巩固自己的地位,将来城主迎娶了正室夫人,您也不怕没人撑腰了。别总是一入夜就赶城主走嘛,这样还怎么生小城主?”

    “哦哦……”

    “那,药房里的仇大娘给了我一盒‘百子膏’,说是送给姑娘,助您早生贵子的。不如今晚……”

    听到这个,洛雪再不好敷衍了事,一把夺过焉莎手里的小盒子,直接扔到了窗外。

    “以后不准跟那些见风使舵的大娘说话,都被带坏了!”

    这小丫头,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倒是替她操心起这些男女之事来,也不知道害臊!

    她和白翳的事……真不是她矫情,放下身段也不难。他长得好看,有钱又有身份,目前看来对她也挺上心的,她真要坐实了自己“城主姬妾”的身份,再如焉莎所愿生个孩子,从此母凭子贵,趁机大展拳脚一番,别说大妙如意城,再拿下几座城也不是不可能。到那个时候还要什么男人?继承人也有了,事业也有了,她一点都不亏。

    但是,这些远大抱负也就只是想想罢了,她骨子里就是那么执拗,退不了的那一步,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步,在她心里,也是天堑。

    不喜欢,不愿意,就是原则。

    门外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

    “洛雪姑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声音酥软,语调却十分冷淡……居然是桃夭夫人?

    看着面前铜镜里映出的娉婷身影,原本昏昏欲睡的洛雪陡然间有了精神。

    她转头一笑:“桃夭夫人不也没有睡吗?”

    桃夭夫人垂头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来,手心里躺着的正是洛雪方才扔出窗外的小盒子。

    “这种下作的东西,姑娘也敢乱扔?未免太有恃无恐了吧?”

    洛雪听出桃夭夫人话里的嘲讽之意,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焉莎。她倒是无所谓,可焉莎的一张小脸已经红成了猪肝色,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直接让焉莎退下了。

    “桃夭夫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桃夭夫人见她完全没有伸手来接那盒药膏的意思,皱了皱眉,居高临下道:“城主现在无心繁衍子嗣,若与女子同房,次日药房都会送上避子汤药,姑娘就不用费这个心了。”

    洛雪眨了眨眼睛:“什么汤药,我可没有喝过。”

    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她压根没有和白翳同房过,但是听在桃夭夫人耳中,却别有一番深意,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现在更加不好看了。

    她缓缓道:“我初见你时,你只剩了一口气,连燕升先生都没有把握救回来。如今能痊愈,跟随城主再回中原,真要恭喜你。”

    咦,这话听着有点假,“恭喜”什么的,是认真的吗?

    洛雪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城主这次是去长恨岛迎娶叶少岛主的,这件事,洛雪姑娘应该知道吧?”

    “不怎么知道。”洛雪似乎对此很有兴趣,追问道,“愿闻其详。”

    “城主为了壮大白门势力,在半年前与东海长恨岛少岛主叶灵芷订婚。传闻长恨岛上都是一些手段狠辣的女子,若是被叶少岛主知晓你与城主的关系,只怕你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性命又要保不住,因此我特意来提醒姑娘,行事切莫招摇,注意自己的身份。”

    这番挑拨的话说得十分直接,显然是想让她为这桩婚事不痛快,还不小心流露出了自己的不甘。这位美人儿大概是身居高位久了,将别人都当成了阗玉那样没脑子的货色,当真以为这里人人都把白翳当成天神供着吗?

    洛雪点头道:“城主此次大婚,远涉千里不知何时归来,桃夭夫人一定很不舍得,我懂我懂。”

    桃夭夫人神色一冷,轻轻哼了一声:“不舍得?可笑至极!我替城主管着这座城,这里是他的家,不管他娶谁为妻,身边有多少女人,也无论他去哪里,最后都会回到这里。”

    看着她倨傲的神情,洛雪十分随和地“嗯”了一声:“桃夭夫人想得如此通透,甚好甚好。”

    桃夭夫人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疑惑。

    她猜不透洛雪是怎么想的,洛雪和她从前遇到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城主明明对她宠爱有加,可她却对城主给予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不会嫉妒也不会生气,不好笼络也不易亲近,更麻烦的是,不容易威胁。

    中原那句话怎么说?是了,油盐不进……

    因为洛雪,她甚至不得不牺牲了阗玉这个左膀右臂,以至于现在做起事来都得亲力亲为,很不顺手。

    不能让她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定下神,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匣,连同一个香囊,一起交给洛雪。

    “我今天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交代洛雪姑娘。城主睡眠浅,时常会被梦魇惊醒,盒中是产自精绝的芸香,可缓解他的梦魇之症,深得城主喜爱。香囊请洛雪姑娘记得佩戴,待体肤生香之后,一同安寝时也能对城主安睡有所助益。”说着纤手一拂,白纱扬起,腰上挂着的正是同样一个香囊。

    “此外,城主身上寒毒未清,忌生冷寒凉之物,酒水宜温,姑娘记得要查验。中原有许多城主的仇家,饮食可能会被下毒,用膳之前,姑娘一定要先一一试过。出门在外,枕衾未必合宜,姑娘先用自己的体温暖一暖……”

    一件件一桩桩,说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没有说完。

    洛雪听得惊呆了……所以说,这里的姑娘不光要陪他睡觉,还得当他的药囊,替他试毒,给他暖被窝?

    洛雪内心不禁腹诽,白翳的女人不好当,怕了怕了,告辞。

    三

    从大妙如意城一路往东,过了边陲第一关虎踞关,翻越终年覆雪的鲲鹏山脉,又穿过绿荫如织牛羊成群的云边草场。一个月后,洛雪终于见到了沿路第一个算得上繁华的城市——双城。

    “这名字好奇怪,明明只有一座城,为何要叫双城?”

    自车帘的缝隙中望出去,眼前的街道宽阔笔直,店铺林立,行人的相貌和穿着打扮都和大妙如意城里的人不太一样。

    眉目要柔淡一些,举止也文雅一些,屋舍要精致一些,就连街边的绿树鲜花都要茂盛一些。

    “此地雪山环绕,城中暖而山外冷,日夜交替之时极易凝霜,因此古时叫作‘霜城’,是‘霜雪’的‘霜’。后来,西域有一个国家出了一位骁勇善战的王,带兵一路打到这里,把这里定为新的都城,想以此为据继续东进,因此将‘霜’改为了‘双’。”

    略带沙哑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洛雪听得兴味盎然,不由得回头问道:“后来呢?他打仗赢了吗?”

    “当然没有。”白翳微微一哂,将手中的笔搁在一旁的琉璃笔架上,淡淡道,“西夷小国,目光短浅,兵力弱小,很快就被中原的皇帝打败,一路溃退,还没有回到自己的故国就死了。”

    洛雪不由得叹息:“哎呀,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而已。”

    “那可不见得,有心无力另当别论,若是连雄心壮志都没有,要如何成事?做大事呢,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和地利不好说,人和却是可以靠自己掌握的。”她颇有些不赞同,“比如说你决定要一统江湖,难道因为听说了中原武林高手如云,就会望而却步吗?”

    白翳不禁失笑:“谁告诉你我想要一统江湖的?”

    “不是吗?”洛雪皱眉,“这一路听你和各位堂主商量怎么算计各大门派,难道只是闹着玩的?”

    他愣了愣,很快微笑着摇头:“你都能听明白了,还算什么算计?”说着伸手将她拉到身边,示意面前小桌上的画,柔声道,“过来看看,今天这幅你可喜欢?”

    他不想多谈,洛雪也没继续追问,干脆就势去看那幅画。

    画的是她的小像,半靠窗棂,侧着向外,正是方才的姿势。虽寥寥数笔,却十分传神,尤其是神态身姿,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

    “很好,多谢。”

    她打开随着携带的小竹筒,将手中这幅和竹筒中其他几张画叠在一起,又仔细卷好塞回去。

    这一路上,他已经为她画了不下十幅小像,或坐或站,或笑或颦。她此前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这么好看。

    焉莎看到这些画几乎热泪盈眶:“姑娘,焉莎从未见过如此深情的男子,真的太感人了!”

    区区几幅画就把小丫头收买了,想她小小年纪总共才见过几个男子?“从未”二字,恐怕言之尚早。

    但要说洛雪内心丝毫不为所动,倒也不是,只是距离焉莎的期望还差得很远。

    “你每次都这样回答我。”白翳支颐看着她,慢慢道,“说一句喜欢,就那么难?”

    洛雪垂首答道:“哪里哪里,城主的画我当然是很喜欢的。没想到城主竟有如此高超的画技,不知师从哪位高人?”

    她强行转移话题,本不指望他会回答,谁知白翳却笑了,低声道:“我从小要研习各种讨人欢心的法门,琴棋书画自然也是要学的。教习师父只是一个不知名的画师,离高人还差得远。若你觉得好,不过是因为我落笔之时倾了心力,心中有你,笔墨之间自然都是你。”

    “……”

    这甜言蜜语信手拈来的本事,不知是否也是他自幼研习而来的?这么会撩人,难怪说他红颜知己遍天下,去哪儿都有漂亮姑娘围着,还真让人羡慕……

    她正胡思乱想,背上突然一暖,却是被白翳从身后轻轻搂住。他的气息拂在她耳边,低声叹道:“雪儿……”

    她的背脊顿时有些僵直。

    “还要我等多久?”

    “等……等什么?”

    他的手沿着她耳后的发丝一路顺着脖子轻柔地滑到心口的位置,停住。

    “这里,有我吗?”

    被他手掌按住的方寸之地带着丝丝灼热。她沉默了片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以前呢?以前我心里有你吗?”

    话音刚落,耳朵上突然一痛,竟是被他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洛雪惊叫一声,转身就是一拳捣了过去。

    这一拳的动作和方位都无可挑剔,无奈力量相差悬殊,被白翳轻易地捉住了手腕,反手便将她按在了车壁之上。

    他的动作有些粗鲁,洛雪只觉得整条手臂都要麻了,之前自我告诫的隐忍全都抛诸脑后,怒道:“白翳,你咬我!浑蛋!”

    白翳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中再不复柔情。

    洛雪突然就明白了,微微眯起眼睛:“所以,以前的我心里也没有你,对吗?”

    这个“也”字用得极妙,只见他目中积聚起冰冷的火焰,手上的力道也骤然加大了。

    她疼得直抽气,却还是咬着牙笑起来:“这么点小事就能让白门主生气吗?想要一统武林,只有这点度量可不行。”

    去他的隐忍,她才不要忍,不爽就要怼,输人不输阵,这才是她的本性。

    白翳冷冷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中的寒意居然一点点消退了,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他将她的双手拢在掌中,轻轻揉着方才被他钳制住的手腕,无奈叹气:“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些时候真恨不得把你掐死,最后偏偏又舍不得……”

    “……”难道不是因为他自己太过喜怒无常?

    “从前种种,自有原因,不必再追究。以前你没有机会去了解我,自然带着很多偏见,可如今你我之间,有的是时间。”他将她的手掌摊开,又将自己的掌心贴了上去,慢慢握住,“我等着你。”

    洛雪尚未对他这番话发表什么意见,马车外便传来白舜华淡漠的声音:“门主,半个时辰之前屠苏楼派了人来,说是发现了落英楼主的行踪,想当面禀告。”

    白翳伸手挑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皱眉道:“半个时辰之前的事,为何现在才说?”

    “门主正忙,属下不敢打扰。”

    忙?

    他转头看了一眼正瞪着他的洛雪,回想起方才车里叫人误会的动静,不由得笑了起来,语气也柔和了几分:“那就去见见。”

    白门位于双城的别院在一条偏僻的小巷中,门户很不起眼,里面却曲径通幽。洛雪跟着白翳一路入内,在内堂见到了那个屠苏楼派来的人。

    “屠苏楼”这个名字,洛雪不是第一次听见。

    早在她躲进木鱼先生床帐里的那次,就曾清楚地听到白翳中了屠苏楼的毒,连修罗堂堂主白燕升都束手无策。

    这一路,她偶尔也能从白门诸人口中听到只言片语,渐渐地,也就拼凑出整件事的始末来。

    屠苏楼原本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门派,常年出没在西域和中原交界处,以护送两地商队和贩卖西域特产为生。门派的武功虽不算出众,但调制各种西域秘药却十分拿手,特别是其中一味名叫“寒霜降”的寒毒。听说中毒者如身坠三尺冰窖,若没有相应的解毒之法,四十九日之后便会全身挂满寒霜而死,模样十分凄惨。

    白翳所中的,就是这个“寒霜降”。

    此事起因是屠苏楼里收藏了一件白翳一直想要的东西,他前去索要,却被楼主严词拒绝,双方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

    结果自然是屠苏楼被白门一举歼灭,大半弟子都被白门收编。但那位楼主也是个人物,非但在打斗中给白翳下了“寒霜降”之毒,最后还带着那件东西跑路了。

    洛雪内心深处十分佩服那位楼主,但也知道,以白翳的性格手段,此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只怕翻遍中原武林,也要把那位楼主给找出来。

    屠苏楼派来的人是个瘦弱的少女,面貌普通,发髻蓬乱,低着头,十根粗糙的手指使劲扭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紧张。

    白翳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到手中的地图上,懒懒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姚落英的行踪?”

    少女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是楼主身边负责伺候猫儿的猫奴。白门主来的前一天,楼主叫我把她最喜欢的三只猫儿都送走了。但是前两天,其中有一只波斯猫,名唤绣球儿的,又独个儿回楼里了……”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片刻,白翳头都没抬,顺势问了一句:“然后呢?”

    少女这才继续道:“后来我偷偷跟着绣球儿,在楼主常去的百花园海棠树下找到了一样东西……”

    “哦?是什么?”

    “不……不知道。就是想到上回白门主说,一旦有什么发现立刻上报,所以我马上就拿过来了。”少女说着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陈旧的木盒来,盒子不大,扁扁的,目测也就是放一本书的大小。

    白翳终于抬起头来,放下手中地图,缓缓道:“拿过来。”

    少女急忙双手捧着木盒走上前,经过洛雪身边时,隐隐有一股淡香传来,正无事嗑瓜子看戏的洛雪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却一眼看到她乱蓬蓬的发髻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子,不由得愣了愣。

    再看两眼,但见半旧的青色裙摆和里衣之间,有玉色流光一闪而过,应该是腰坠之类的饰物。她心底一动,下意识拉住了少女的袖子。

    “喂,你等一等……”

    她骤然出手,实在叫人猝不及防,少女的袖子顿时被拉高了几寸,手里的木盒也脱手掉落下来。

    只见扯开的青布衣袖下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肌肤,和少女粗糙的手掌大相径庭。

    洛雪轻轻“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少女却已一扫之前的拘谨迟钝,在木盒落地之前极其敏捷地一把抄起,顺势朝两人抡了过来,盒上的机关小锁也被同时打开了,数点寒芒伴着一股怪异的气味,迎面袭来。

    刹那之间,洛雪做出了一个决定,扯起衣袖挡住头脸,毫不犹豫地扑到了白翳身上。

    刺骨寒气顷刻逼近,她只觉得背上数点冰凉没入。可是还没分清到底是疼是痒,腰肢已被人搂紧,身子随之腾空而起,天旋地转之间,她只听到白翳又急又怒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子便落到了方才白翳侧卧的软榻上。他抓起她的力气虽大,放下时倒十分轻巧,并未有任何磕碰撞击。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直起身子抬头看去。

    那貌不惊人的青衣少女正和闻声而来的白舜华缠斗,行动之间全然不复之前的瑟缩,身姿轻盈,招式也走的是灵活机变的路数,功夫不弱。

    白翳站在一旁,面色冷峻,嘴唇紧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抬手掷出一支莹润光彩的白玉簪,同时飞身而起,分毫不差地插入两人错身之际的空隙之中。

    青衣少女躲避不及,被白玉簪直接扎进后肩,忍不住痛叫一声,身子一晃,白翳的手掌已按到眼前,手指一抹,竟从她脸上揭下了一张薄薄的面具。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在她腰间一拉一扯,取下了一件东西来。

    抬手,掷簪,取物,揭面具,这几个动作几乎同时发生,这还是洛雪第一次亲眼看到白翳出手,心里也不由得赞叹。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一派之主,果然光靠惊天美貌和狡猾手段是不行的。

    她很好奇这青衣少女的真容,一转眼却看到了白翳手中的东西,顿时像被下了定身咒,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是一枚白玉玦,雕成首尾相衔的凤凰形状,用半旧的青色丝绦系着,玉色温润,显然是件旧物。

    这也正是方才青衣少女行走之间,里衣中隐现的那一抹玉色。

    洛雪怔怔地看着这枚玉玦,有些恍惚,心中似明非明,欲说还休。

    这枚玉玦,她一定不是第一次见到!

    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白翳的目光渐渐加深,拇指摩挲着玉玦,悠悠道:“若我没有认错,这应当是萧逐夜的贴身之物。他既然将此物赠予落英楼主,想来你们二人的关系定然非比寻常,看来楼主很快就要做谷主夫人了。”

    “萧逐夜”三个字,自他口中轻轻带过,洛雪只觉得十分耳熟。不过比起这个,她眼下更在意的,是白翳口中的“落英楼主”。

    这个青衣少女,难道是屠苏楼的楼主姚落英本人?

    她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又将身子支起来一些,探头去看那个已经被白舜华按住的青衣少女。

    因为受伤和打斗,少女的模样有些狼狈,但完全无损其清丽的容貌,眉眼之间宛如笼着一层淡淡哀愁,是个空谷幽兰一般的佳人。

    如今佳人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脸颊绯红,狠狠地啐了一口:“你这无耻下作之徒,休得胡言乱语,毁坏萧谷主清誉!”

    白翳微微一笑:“我祝你与他喜结连理,怎么就成了毁坏他的清誉?落英楼主竟如此看轻自己吗?”

    姚落英显然不是善辩之人,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咬牙道:“白翳,我今日落入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毁我屠苏楼,杀我众弟子,这个仇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报,你不要太得意了!”

    白翳并不为所动,淡淡道:“想找我报仇的人多得很,不缺一个屠苏楼。只是想要杀我,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姚落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说无益,你到底杀还是不杀?”

    白翳不置可否,看了一眼洛雪,懒懒道:“雪儿,杀不杀?”

    又来?

    不过这一次,洛雪对这位落英楼主以及她手中的玉玦十分感兴趣,更何况两人之间无冤无仇,洛雪乐得做个好人。

    “不杀!”

    她回答得十分迅速,姚落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洛雪赶紧趁机朝她笑了笑。就听白翳道:“既然雪儿说不杀,那就不杀。”

    说着,他随手将手中的玉玦还给姚落英。洛雪顿时有些着急,正要说声“且慢”,却见姚落英抬手去接玉玦时,袖中突然逸出一股青烟来。

    那烟十分奇特,见风而长,越聚越浓,转瞬化作一团浓雾,将姚落英团团包裹,再一眨眼,就连白翳和白舜华也被吞没其中,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看不见了。

    烟雾不散,洛雪也不敢乱动,只得一手捂住口鼻,缩在软榻一角警惕地看着四周。

    耳边传来打斗声、轻叱声、桌椅翻倒声。随即,浓雾中伸出一只手来,准确无误地握住她挡在身前的手掌,将她半拥在胸前。

    “别紧张,没事。”

    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是白翳。

    半盏茶之后,烟气才渐渐消散。屋子里桌椅翻倒,一片狼藉,受伤的姚落英已不知去向。

    可白翳却一点也不着急,抬头朝白舜华看了一眼。后者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很快不见踪影。

    洛雪从白翳的肩膀处探出头去,环视整个屋子,眨了眨眼:“落英楼主逃走了。”

    “嗯。”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急,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白翳轻笑一声:“何以见得?”

    这么明显的事还“何以见得”?洛雪不禁翻了一个白眼,不想理会他,直接问道:“你们是打算趁机跟踪她,找出幕后主使?”

    “幕后主使?”白翳哂笑,“真有幕后主使,会让她干出这种蠢事?我猜此事多半是她自己决定的,不过……屠苏楼找到了靠山倒是真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之前那枚玉玦已经被姚落英抢了回去,看得出来她十分重视此物,和玉玦主人的关系也颇耐人寻味……

    他忍不住看向怀中仰着头依旧在等他回答的洛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变深,手指在她的嘴唇上摩挲了片刻,突然侧过头便吻了下去。

    洛雪飞快地将手挡在唇上,因此他的嘴唇只撞到了她的掌心。

    白翳皱了皱眉,伸手去拉开她,她非但没有撒手,反倒还顺势按住了他的脸,将他往外推了推。

    但她的力气还是不够,只稍微推开了一小段距离,就被白翳轻而易举地把手拉开了,自己还因为用力过大,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白翳轻轻叹了口气,揽住她的腰,将她翻转了过来,牢牢按住。

    洛雪只觉得他的手碰到的地方钻心地疼,这个被压制的姿势又让她觉得十分不适,却苦于没有还手之力,张口便嚷道:“白翳你别碰我,快放开!疼死了!”

    白翳没理她,淡淡道:“这是屠苏楼的琉璃火,没什么大碍。虽然皮肉炙伤了,但是没有毒。伤口比较深,我一会儿让燕升进来看看,用点药即可。”

    只是皮肉伤?她略微放心了一些,伸手戳了戳白翳撑在她身旁的胳膊:“那你让我起来行不行?”

    可他非但没有动,还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刚才,为何要挡在我身前?”

    刚才?哦对,是姚落英乔装偷袭的时候。

    为何?没有为何……她只是赌他一定会救她而已。

    她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个时候没有想那么多,你不是受了伤嘛,我刚好离你最近……”

    话音未落,耳背上倏然一热,是他的嘴唇轻触上来。

    一触即分,却带着灼热的温度。

    “区区雕虫小技,怎么可能伤得了我……笨……”

    他的声调低柔如絮语,在她耳后轻拂。她的耳朵很敏感,立刻变得通红滚烫,跟火烧似的。这让她觉得十分不适,略带狼狈地左右闪避,却被他的手圈住了腰,牢牢固定在原地,动弹不了。

    “别躲。”他埋首于她的发间,细碎地亲吻着她的发丝,“你既然心里已经有我,我也不必再等……”

    等……等一下!

    早知道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当初就不应该以一念之差去给他挡暗器了!她只是想借此机会获得他的信任,如果能让他放松戒备就更好了。哪里料到白翳的想法异于常人,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如何感谢她,而是什么“你心里已经有我”……如此耽于情爱,他到底是如何做上一门之主的?

    他的吻温柔绵长,一路从发丝缠绵到了后颈,十分耐心地寻找着她嘴唇的位置。洛雪心里难得有些慌乱,她知道他想做什么,却还没想好要不要顺从——是将计就计赢得他的信任,还是听从内心的抗拒当场和他翻脸?

    她想来想去,只得转头轻声道:“那个……我今天不太方便……”

    谁知她一转头,正好给了他机会,顿时欺身而上,吻住了她的嘴唇。

    湿润的嘴唇和炽热的气息让她如遭雷击,仿佛被毒蛇咬中一般生出极度的恐惧和厌恶,她顿时忘记了内心的纠结,张嘴就狠狠地咬了下去。

    意料之外的是,他居然没有躲闪,就这么被她咬中了。

    更奇怪的是,他还没有发怒,只是闷哼一声,松开她的嘴唇,微微喘气,嘴角溢出鲜血,撑在她身畔的手臂也在微微发抖。

    这情形绝对不是她咬一口就能造成的,洛雪神志归位,便有些心虚,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对不起啊,你没事吧?”

    明明没用什么力气,白翳却像是无法承受一般,倏然全身脱力,重重地扑倒在她身上。

    “烟……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