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诡异的表情让阿极立即产生了一种猜测：

    自己被跟踪了……

    他去魔王殿寻求大量的食物，然后离开魔丘，任谁都能看出他是要把这些食物带给魔丘之外的难民。

    所以帝鲁会才劝魔王把食物和马车给他备好……因为他知道阿极一旦拿到食物，肯定不会再耽搁，必然会马不停蹄地直奔难民的聚集地！

    这一路上阿极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被跟踪这回事，如果现在他身后真的跟了什么人，那不就等于是他亲自把魔王殿的人给带过来了吗！

    把阿极连带最后一批难民抹杀一空，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同时帝鲁也可以如愿以偿地拿到血脊……

    这个想法让阿极从头到脚一阵冰凉，因为他觉得魔王殿的人完全干得出这种事来！

    他不敢再细想，勒住马车的同时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把来时的路仔细扫视了一遍，甚至连可能藏人的马车顶部和底部都看了一遍，但却什么都没看到。

    虚惊一场之后，阿极感到有些恼火。

    不用想都知道，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在远处的难民们看来一定非常滑稽。

    他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重新驱动了马车。

    他觉得在跟人们讲述自己的经历之前，有必要先问清楚他们的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说人们在看到阿极之后，脸上都挂着明显的恐慌，但在阿极接近他们的过程中，他们却并没有逃走，反而相互之间起了争执。

    走到近处的时候，阿极依稀听到有人在喊着“现在怎么办……”之类的话。

    这些话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了。

    自己带着一马车的食物回来，怎么他们却一个个都如临大敌似的？

    难不成……血脊把自己的相貌也给改变了？

    他忍不住抬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

    应该不至于吧……

    算了，过去问一下就都清楚了。

    马车很快来到了人们面前，看到马车上满载的食物，有一些难民围了上来，但更多人却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一群饥饿的难民在看到食物的时候望而却步？

    是因为自己手中的血脊？

    这种解释也太勉强了……

    阿极心中仅剩的那点重逢的喜悦已经彻底被困惑给挤没了，他忍不住高声问了句：“到底出什么事了？”

    围上来的难民们纷纷把目光从马车转移到了人群中的某个人身上。

    阿极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最开始围坐在一起吃东西的人这会儿都已经站了起来，并且都有意无意地远离了自己之前的座位。

    只有一个人，依然坐在那里低着头狼吞虎咽，而人们的目光此刻就是集中在这个人身上。

    阿极没有通过背影识人的技能，而且难民们的衣服基本上都破破烂烂的没太大差别。

    但是这人身上满是血污的衣服，阿极却觉得有些眼熟……

    “那个……阿极……”人群中有人想说些什么，但立即就被他旁边的人给喝止了。

    阿极无奈地叹息一声：“你们到底……”

    背对他坐着的人冷哼一声，打断了阿极：“我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呢，还不是一样逃了？”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阿极眯起眼睛：“你是……阿泰？”

    阿泰——他们跟着黑猫一起前往洞穴时，骂骂咧咧离开的那个人——原本是个粗俗的屠夫，身上常年沾满腥臭的血污，魔丘外围的居民基本上都知道他。

    从他的话来看，他一定是认为阿极最后也选择了逃跑，所以才能活下来。

    他这么说无非是怕阿极把他逃跑的事说出去，所以先下手为强，好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阿极无奈地摇了摇头，懒得跟他计较，回头扬声对难民们说：“我现在已经是魔导师了，马车上的食物，是我从魔王殿拿到的，你们拿去分了吧！”

    然而难民们就只是向马车的方向看了几眼，阿极甚至看到有些人都已经在吞口水了，可就是没有人迈开步子靠近那辆马车，好像马车周围有魔王殿的士兵守着一样。

    “不是，你们……”他们的反应都把阿极看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难民们全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之中。

    阿极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消磨干净。

    “阿极……这不关我们的事，都是阿泰……”

    阿极听出这是刚才想说话但是被喝止了的那个声音，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单薄的少年。少年身后的女人似乎又想要制止他，但被阿极看了一眼立马老实了。

    “阿泰怎么了？”阿极问。

    “阿泰说，说……”少年支吾了半天，“说你死了……”

    所以……他们见到他这么恐慌，就是因为看到他又活了，以为他借尸还魂了之类的？

    阿极有些好笑地在周围人脸上扫视了一圈，但他从人们的表情中看出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然后呢？”

    “然后……他还说，跟着你一起去的那些人都死了……说这全怪你，然后……然后……”少年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后边的内容，全都因为呜咽而变得含混不清，阿极只依稀分辨出少年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

    ……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

    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吗？

    可这段时间他又不在这里，他们能做什么对不……

    一阵寒意陡然从心底升起。

    阿极猛地抬起头，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紧接着又一圈。

    近处、远处，全都看了一遍，但始终没看到他想找的人……

    他吞了口唾沫，但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哑的：“我父母呢？”

    少年还在呜咽，但其他人全都有意无意地扭开了头，没有人敢看他。

    这时候阿泰冷冷地开了口：“我吃了！”

    阿极感觉自己的大脑似乎卡住了，他像是没能理解这句话似的，木讷地转过头看着阿泰：“……你说什么？”

    阿泰站了起来，回过身直视着他：“我说我吃了！他们也吃了！这里的所有人一起吃的！听明白了吗！”

    自从跟血脊绑定在一起之后，阿极总会时不时感到血气往脑子里涌，这还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感觉全身的血液在一点点消退。

    就像海水退潮一样……

    “要怪就怪你这个当儿子的太没用！”阿泰冷哼，“活下来了还不赶紧滚回来，一连七八天见不到人，谁他妈知道你还活着！”

    阿泰认为，当初要不是阿极为了逞英雄提议跟着黑猫去试试，自己最后也不会落得跟个没胆子的孬种一样丢脸。

    所以回去之后，他先向人们撒谎，说阿极被那只黑猫给骗了，把所有跟过去的人都害死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如此一来，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阿极的身上。

    紧接着，他又提议在食物耗尽之后，用人肉来代替食物。

    因为阿极的父母身体一直不太好，如果阿极死了，他的父母在这种环境下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当阿泰提出要吃人肉的时候，第一个要被吃掉的，自然就是像他们这样活不下去的人。

    本来在难民中，像阿极父母一样活不下去的人根本数都数不过来。

    但阿泰为了报复阿极，执意要先杀他们，其他人害怕他手中的屠刀，又不敢去阻拦……

    在杀了阿极的父母之后，阿泰亲自将他们的肉剁成碎块丢进了大锅里。

    起初只有阿泰一个人敢吃那锅里的肉，但时间一长，被饥饿冲昏了头的人一个接一个被锅中飘出的肉香吸引了过去……

    这一次之后，阿泰尝到了甜头。

    他发现人们全都害怕他手里的屠刀，所以只要他想吃肉了，就会去逮个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来杀，反正也没有人敢拦。

    而最初反对阿泰的人，也逐渐站到了阿泰那一边。

    毕竟跟着他混，不光可以免于被杀的命运，还有肉吃……

    阿极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看来健忘的不光是魔王殿的人，这些被驱逐的难民也患有同样的“健忘症”。

    他们似乎忘了，魔王殿的人就是为了自保而将他们驱逐出了魔丘。当时他们所有人都对魔王殿的决定感到愤怒，感到无法接受……

    可现在他们所做的事——杀掉生存几率低的人，用他们的肉来填自己的肚子——跟魔王殿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现在看来，魔王殿让他们自生自灭的做法，反倒还更人性一些！

    你或许觉得我们这些坐在魔王殿中的人冷漠、无情，可你是否有想过，你现在想要帮助的那些人，他们丑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帝鲁的话再次从他脑海中响起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

    在他豁出性命去为这些人寻求食物的时候，他们却吃掉了他的父母。

    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阿极，我们……”

    人群中还有人在对他说着什么，但是他已经听不到，也不想听了。

    事到如今，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海水退潮之后，就该涨潮了……

    阿极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了一句话：

    【别吸收他们的血……脏。】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依稀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

    【好的。】

    再后边，就是冥心在魂录中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了。冥心怎么也没想到，那堆积成山的尸体，竟然是那些难民的……

    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脸上，重新唤醒了阿极的意识。

    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尸山上。

    灰陵……还真是个适合当墓园的地方。

    愣了一会儿，他漠然地踩着杂乱的尸体，从尸山上走了下来。

    换成以前，要是有这样一幅画面突然拍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吓得直接从尸山上滚下来。

    短短几天，自己居然已经可以对这样的场景无动于衷了……

    这让他有些感慨。

    在雨水的冲刷下，脚下流淌的鲜血仿佛一条躁动的河。

    之前在魔王殿的时候，他还觉得那里是供恶魔狂欢的地狱，现在他才明白这个想法有多天真。

    地狱，并不在魔王殿……

    他们所生活的这个魔界，才是真正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