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与狸猫不出门
乱卷的阴风之中,郑屠五官腐烂,一双豹眼瞪破眼眶。
“你这杀人屠夫,报应不爽,纳命来罢!”
“奇了怪了嘿,你嗜好杀生食人,却不许别人杀你,这是什么蠢理?”
路左双手把住牛角,血淋淋的牛头往自己脸前一举。
“厉鬼索命,奸鬼害命,却从来没听说过蠢鬼能要命。我看呐,你这只痴肥蠢鬼,不仅要不了我的性命,还要被牛头马面拘进油锅炼肥油哩。”
“你!”
郑屠浑身肥肉气得直颤,血盆大口里迸出一声咆哮!
脓臭口水溅上手背,路左终于一皱眉头。
“过分了啊。”
他抖动手腕,一泼牛血甩到了迎面扑来的恶鬼身上!
“喵!”
出人意料的是,恶鬼体内竟然一声猫叫。
鬼物郑屠僵在原地,痴肥的身躯好似漏了气的猪尿泡,坍缩成一张皮影人偶,眨眼之间支离破碎。
【野茅山·皮影戏】
野茅山,假托上清茅山正派之名,以成旁门左道之实。
幻戏,相面,厌胜,祝由,养煞,请仙,装神弄鬼……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阴风散尽,铺子里霎时一清,熟悉的景物一一映入路左的眼帘。
一方土胚柜台,几张八仙桌,两口大铁锅,锅底下火炉火盆烧得正旺。一扇扇腊货鲜货吊在半空,羊肉,猪肉,野狍子,连马肉都有,黝黑的生铁钩子上血渍干涸。
大小酒坛垒到半人高,堆满了墙角,墙壁是腻乎乎的暗褐色,衬得几条蒜辫子越发洁白。
这些,便是两个月以来,他在这方世界的全部家当了。
哦,还有一样——
“南北,酒疯耍够了没?”
皮影里探出一颗猫头,被牛血泼了个满脸花。
灯光下,狸猫一身玄黑皮毛油光水滑,好似砚台里打过滚的绣球花。脖颈上系着一枚酱红的小葫芦,壶口酒香四溢。
“呸呸呸。”
黑猫南北用爪子使劲抹着脸,一呲小尖牙,口中吐出悦耳的女声:
“狗咬吕洞宾,好心没好报。你小子忒不惜福,白白浪费我一张皮影。”
路左听乐了,“夜里见鬼,算哪门子福气?”
“杀想杀之人,是福气;杀完了人再耍耍鬼,岂不是翻番的福气?我对你可是羡慕得紧。不像我,杀一个人,没杀成;求死,偏偏又死不得。便落得了如今这幅惨淡光景。”
嗓音渐低。
南北抱起酒葫芦,咕咚咕咚灌下小半壶。
“听你这话……有仇人,不甘心?”
“仇人已经是死人了,不甘心又如何?”
黑猫打了个酒嗝,
“难不成他们还能扒开坟头,千里迢迢来,陪我演一折冤家路窄的俗戏文……”
“汪汪汪!”
几声含糊的犬吠,打断了交谈,一只头顶肉瘤的大狗从门口的棉被帘子下钻进来,呼哧带喘舌头直甩,明显是一路狂奔而来的。
大狗对上路左的目光,呜咽一声,塌着肩膀软着爪子,往南北那里凑了凑。
路左抬抬下巴,
“你的狗腿子来了。”
大狗低头张嘴,吐出一枚满是血渍的腰牌。
铛啷!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间,南北死死盯住腰牌,碧绿瞳孔缩如针芒。
“喵?”
“汪汪,汪汪。”
“喵?!”
“汪汪汪……”
猫同狗讲好一阵子,看来是陷入了某个瓶颈,急得大狗原地团团转圈。
它灵机一动抬起后腿,被路左剜了一眼,这才讪讪地收回小家伙,指甲沾着酒液,在地面涂抹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瞧着像是……一支烟锅?
南北低着小脑袋,默然好半晌,这才缓缓开口:
“看赏。”
半根牛肋骨从路左手里丢了过去,大狗冲他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叼起裹着厚肉的大骨头,臊眉耷眼溜回夜色。
“这年头,畜生都开始学人讲礼了。”
路左打趣了一句,扭头望向南北,微微一怔。
碧玉般的狸猫眸子里,前所未有的锐气烧尽了醉气,就像是……死灰复燃的烈火。
“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冤家路窄的俗戏文。”
路左提醒。
“哦,对。以前没瞧出来,这间铺子好风水,俗戏也能成真。”
南北嗓子沙哑,
“今晚,我的福气要上门了。”
路左看了看店门,又瞅了瞅狸猫,表情古怪。
“你仇家?”
“其中一个。”
“唉,打烊了都。”
路左抻了个懒腰,“也罢,加个班,宰了呗。”
“……不多问问?”
“你那时帮我对付郑屠,多问了么?”
路左笑笑,
“我不跟你客气,你也甭和我外道。等哪天你有谈兴了,别忘了找我喝酒便是。”
“……”
南北一抿嘴:
“我这仇家,可是个硌手的硬茬。”
“正好用来磨刀。”
木柴噼啪,火苗正旺,一排刀具淬出修狭的寒光。
“我先备上一道前菜。”
狸猫几步跃上案头,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空白黄符,尾巴先蘸过牛头的眼角血泪,又咬破舌尖,往上喷了一口精血。
尾走龙蛇,勾画完毕,南北将整张符纸囫囵吞下肚。
路左用刀尖戳戳牛头,左右打量一番。
“完事了?”
“完事了。”
回答他的,不是狸猫,而是剥了皮的牛头!
【野茅山·说书人】
【说书人】,路左见南北喝醉时偶尔耍过几手,却还是头一回正经见识。
这是一种攻杀魂魄的阴损异术,威力和难度远远胜过【皮影戏】,前置条件却也苛刻,需要在吐字中掺入特殊的发音,持续不断影响目标的“耳识”。
“看来,客人有耳福了。”
一人一猫相视而笑。
路左眨了眨眼,当初,自己莫名其妙一头撞进这方天地,冰天雪地里一抬头,面前便是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碧玉瞳子。
光怪陆离的野茅山,口吐人言的狸猫妖……
种种背后,分明藏着浓墨重彩的故事,但路左并没有主动深究的打算。
毕竟,来樵县的,大都是些回不了头的家伙,各有各有的辛苦,各有各的不堪。
比如……
路左抓起清水瓦罐,往鲜红刀口一浇。
血水横流,一笔一画,织成了只有他才看得见的纹络。
只是这些纹络模糊不堪,病蛇一般,勉强辨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什么“归墟事件”“钦差督公”“后金国”……也是晦涩难懂,不知所云。
“残次品啊这是。”
路左嘟囔着。
“什么?”南北耳尖轻颤。
“哦,我是问,你的贵客多久能到……”
呼啦!
帘子忽地被掀开,一杆包浆油亮的旱烟锅探了进来。
大股冷风裹着潮气,直往屋里头灌,风声压得炉火一低,揉乱了墙上的影子。
路左一抬眼,隔着几张八仙桌,遥遥对上一张褶皱老脸。
“呦,来客了。”
六根者,眼耳鼻舌身意……六尘充塞六根,耳根逢声尘,即生耳识。
——《三藏法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