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三代滇西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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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好马配好鞍

    杨文母亲在耳房卧室主动跟父亲谈论女儿的亲事,是因为她觉得再次出现了一次机缘,她的一位老姐妹给居住东革的亲戚黄家长子牵线。母亲考虑女儿十七,不想再拖,有些动心。

    她在父亲面前表现出对女儿有些内疚,是因为自己早产,过度虚弱,牵绊住女儿脱不开身,错过了当初两户好人家。她吃着晚饭心也不闲,这种情绪越是喝着女儿炖的鸡汤越是无法平静。

    早在女儿杨新十岁出头的时候,秦家有过想托人说合的想法,但是夫妻二人考虑到女儿还小,尚未表态。秦家大哥年龄偏大,没有久等,也就另外娶妻。

    等女儿到了及笄之年,贺家想来为人品端正的儿子提亲,好巧不巧,正逢杨家那两三年时运不顺,两个初生幼女陆续夭折,媒人没好开口,劝贺家另谋他人。贺家作罢,岑家也没好再去提。

    贺岑两个邻居没敢提亲,并不是觉得杨家二姑娘晦气,更多的是体谅,不好趁人家有丧事之时去提自家的喜事而已。他们两家,也都各自走过好几个孩子,对此深有体会。

    那个年代,孕妇缺吃少穿,幼儿缺医少药,孩子养不活是常事,没奶水会死,感冒发烧会死,每家多多少少都遭遇过子女早夭的不幸,一个家全靠多生多育保证人口数量。

    杨家走了两个女孩还算走得少的,那是杨文外公王家那边还有几个远房舅舅经营药材,所开药铺里还有像桑老伯那样几位坐堂医师,就算打着灯笼火把半夜去敲门,起码还能解燃眉之急。

    而其他没有条件的家庭,一个接一个的病危,娃儿死得更多。有些妇人生了十来个,最后养活一个独丁。所以诸多父母迷信起贱名易养活,名字龌龊的,阎王爷都不勾。

    生男娃的人家要么起“变丫头”“小周妹”之类的女名,要么起“小宝兽”“小毛狗”“小脚盆”“老母猪”之类的丑名,更有甚者起“老鸹蒜”这种恶名。连贺家大姐一个女娃都起个“贺老雕”。

    晚上杨文当着父母的面,从灶边瓮坛舀热水洗漱完毕,道了安歇,就钻进自己的耳房。杨化和大哥杨创后脚踏进卧房,吹了灯,躺在床上聊天,聊着聊着两人睡着了。

    杨文躺得呵欠连天直犯困,强撑住往下掉的眼皮,静静地听着父母洗漱完,从窗户看到他们手护着桐油灯进了对面耳房。

    他悄没声地趿着两只布底鞋,朝着堂屋和父母耳房之间的板壁缝透出的油灯光,摸到他俩隔壁。对当作“笔山书屋”的堂屋他再熟悉不过,伸手不见五指,他都知道摸到了哪张桌子哪张凳子,一丝响声都没发出。

    母亲对子女的焦虑和牵挂使得她把一切问题归罪于自己:“怪我身体不争气,小的没保住,大的也受拖累。”

    父亲连忙安慰她说:“当娘的哪里有错?怀身大肚的还那么操劳,有一口好的都省嘴给娃儿们吃了。过去的疮疤,就不要再揭了。老二一直没谈婚,不是因为要照顾你而受你拖累,是我不想随便点头给人。”

    母亲说:“这次说的黄家大儿子,虽没听过有何特别之处,不过也没听过有何劣迹。我现在寻思着,想给老二找个归宿。你觉得如何?”

    父亲问:“就这几句介绍?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杨文察觉父亲的语气里透露出他内心有些不甘。作为父亲,虽说女儿不是如花似玉、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从小家教甚严,有礼有节,尤其在家自幼培训女红家务,乖巧勤快,的确是诸多女孩不可比肩的。仅仅听到一句“没听过有何劣迹”,实在难以决断。

    母亲也找不出别的,说:“翻来覆去就大概这两句,记得说平时就喝点酒。”

    父亲说:“自己养的姑娘自己知道,老二相貌不差,在勤俭持家方面,没几个女娃比得上,配个聪明能干、品貌端正的小伙子,绰绰有余。也不用着急随便给一个人。”

    一向温柔顺服的母亲这下子争辩起来:“还不用着急?再晃两年就翻二十了!”

    父亲反问道:“我并非不同意,也不是嫌弃黄家,老二有多能干,你不清楚?哪怕像朱家马店的朱家老大能说得出个‘吃苦耐劳’,也算个优点。就凭‘没听过有何劣迹’‘平时就喝点酒’,怎么过得了我的眼睛?你再打听仔细些。”

    杨文差点儿扑哧笑出声,好家伙,父亲择婿还偷偷观察朱大哥当参照。

    杨文没敢笑出来,倒是母亲扑哧一笑,开父亲玩笑说:“哎哟,过你的眼睛……你那双筛子眼,都筛没了。”

    父亲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还是留了一个下来的。我家的姑娘至少得跟她娘一样,好马要配好鞍。”

    耳房里气氛变得稍微轻松一些。杨文本想来听听二姐走向,刚得知对方姓黄,老夫妻居然打住了,互相打着暗语。回想起他们当初相亲的趣事,母亲心情貌似好点儿了。

    杨文听母亲说,祖父杨廷最疼父亲,“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偏偏老幺儿天不怕地不怕,用祖父气得骂他的话是“野性难驯”,非要背井离乡,闯荡昆明。

    后来他回家探亲,讲起一路上跟大大小小的土匪大战三百回合,人都滚进刺笼里,打得皮开肉绽,祖父母终日人心惶惶,开始着手给他说门亲事。

    父亲肯定反对,祖父母用断绝关系和包办婚姻二选一相逼,“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眼睛都没眨地选择了“包办”。但是,他也不甘示弱,既然要“包”,反正“包”谁都没感情,“不图一样图一样”,他直接给老爷子放话“只要漂亮的,过我的眼为准。”

    这就是“筛子眼”的来历。当时他是堵着一口气故意闹,左邻右舍他见过的,都不行,这个也丑,那个也丑,姑娘家全得罪完了。

    祖母能想法去看一眼的都替他看了,照他那个标准觉得玄乎。祖父听闻哪家有适龄女娃,开口就问“相貌如何”,搞得媒人都认为他家养了一个肤浅粗俗的“登徒子”。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直到最后祖母到桑老伯那里扎针灸、拔火罐,跟桑老伯拉家常聊及此事,桑老伯一拍大腿直呼道:“王家姑娘啊!杨伯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上哪儿去找?”最后这个“王”才收了人心。

    桑老伯说自己刚帮王家药铺到普安楼下亲戚家拉药材,给王家姑娘看病,得以一见,大美人哪。

    王氏入黔屯兵的先祖,有一支庶出从事医药行当,挂出“王家药铺”的幌子。其后子孙承接衣钵,苦心经营,终于开枝散叶,逐渐在各地开设药房、学习偏方、收购和租种药材。普安楼下王家,就是派去的一个分支家庭。

    祖母是王家药铺的老病号,跟桑老伯很熟,顾不得满腰的银针火罐,坐将起来说:“桑大夫,说详细点。”

    桑老伯描述道:“巴掌大的瓜子脸,尖下巴,大眼睛,双眼皮,鼻梁又高又直,身材娇小,清瘦匀称,步态轻盈。相信我,绝对是门槛都要踏破的人家。”

    祖母当即就恳请桑老伯穿针引线,桑老伯又把这个牵线搭桥的任务交给了桑华他娘。杨家在当地默默无闻,杨家老幺相貌一般,但是气宇轩昂,王家人得知他凭本事苦读,拼得昆明武校出身,且有雄心壮志,难遇此等乘龙快婿,有意欲结两姓之好。

    唯王家好女出现,父亲没有再闹腾。他对将门血脉的王氏钦佩有加,多年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王家人在乡人心中早就树立了良好形象,就算此女“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如晴空霹雳将他雷倒,他苏醒过来也会为她描黛画眉。

    可当他做好惨不忍睹的心理准备撩开红盖头,母亲的惊鸿一瞥,真有如晴天一个霹雳。

    父母二人婚后相敬如宾,生育众多子女,饱经岁月的磋磨,依然恩爱如初。父亲时常感慨与母亲结合是“好马配好鞍”,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