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三代滇西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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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灯亮的秘密

    在中学,杨炳一如既往每天下午放学召集笔山子弟到操场锻炼。刚进校那阵子,体育老师一看他们动作到位,就知道非一日之功,一到运动会或者搞比赛,首先就抓他们七个。

    其实经过多年的有规律的体训,小伙子们早都养成了运动习惯,不动还毛皮擦痒的浑身难受,非得去狂奔几圈出身大汗,才有周身血脉经络全都打通的畅快淋漓之感。

    照例,运动结束集中做舒展放松运动,就是“座谈会”时间。

    灯亮告诉几个发小说:“周芬说我家那些马关着圈养,越养越蔫巴,过去她家都出力干活,是动着的,还专门放马。”

    二伯家杨荣最有发言权,说:“就得放马出去跑跑。幺爷的乌蒙,就是放到我家拉车驮粮,我骑着漫山遍野跑,营上的草都是乌蒙吃光的。”

    灯亮说:“所以我爹去朱家马店咨询,朱家提议放到马店经营,可以拉大车,可以跑马帮,周芬马上同意了。不过,得写协议,打烙印,需要给马起名字。”

    杨昌回忆说:“我看到马身上有烙印的,像‘刘’字。”

    灯亮说:“老主人在世时打过成年马,他去世以后几匹小马驹没打。我爹娘让我起名,大伙儿帮我想想啊。”

    杨炳说:“传说穆王有八骏,赤骥、盗骊、白义、踰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唐太宗有六骏,青骓、白蹄乌、拳毛騧、什伐赤、特勒骠、飒露紫。”

    灯亮无奈地笑笑说:“炳哥,帝王坐骑,敢用么?拜托你重新想几个。”

    杨炳随口说:“《三国演义》吕布坐骑叫赤兔,《西游记》三藏法师坐骑白龙,赤兔、白龙怎么样?”

    灯亮有些为难说:“这太有名了,也不敢。”

    杨炳开玩笑说:“那就叫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六毛、七毛、八毛、九毛。”

    灯亮哭笑不得,说:“喂,炳哥,你有点文化行不行?”

    杨文提议说:“要文化啊?那就从诗词曲赋里找。”

    杨化脱口就背诗:“项羽垓下夜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叫乌骓?”

    杨昌反驳杨化:“西楚霸王也是王,王者都不行。”

    杨荣说:“一顺钮子来,一人想一句跟骏马有关的诗文即可。桑华,你第一个。”

    桑华满脑子搜索:“马——马——马——‘乱花钱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好了,我的,叫没蹄。嘿,我想起来了,正好给那匹四脚长毛的小马驹。杨文该你。”

    杨文翻着白眼拼命想:“马——马——‘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我的,东方、骊驹、青丝、黄金络,四个。昌哥该你。”

    杨昌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我的,冰河、入梦。杨化该你。”

    杨化:“我的霸王马你们点不中,看我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就叫五花。这名儿,接地气吧。”

    杨化起这“五花”,让人直奔“五花肉”去也,哪里反应过来是诗仙大手笔,逗得大家一通笑。刚刚运动才消耗体力的一帮少壮,口水都逗淌了。大个子杨化咽了一口唾沫催促道:“炳哥该你。”

    杨炳憋不住笑说:“我捡个‘五花’的便宜,我的,就叫千金。杨荣该你。”

    杨荣念念有词,一拍脑门说:“‘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我的,叫雪行。”

    灯亮一拍大腿,赞叹道:“太美了,老郭家的马名最好听,最有文化!”

    天色偏暗,杨炳带着几个弟兄洗漱,杨文自愿留下来帮同桌,根据马的特点把名字落实。

    杨文说:“东方、冰河、雪行、黄金络适合公马,青丝、入梦、千金、五花适合母马。”

    灯亮说:“可那匹棕白杂色的公马,从毛色看,更适合用‘五花’这名字。”

    杨文说:“那‘五花’调给杂色公马,这就定了。现在定第二匹公马。”

    灯亮看看天,说:“还有那么多匹马要定。干脆今晚你去我家,天不早了,怕我娘急。今晚你帮着我拟写租马协议,我爹把代笔任务交给我了。”

    灯亮把杨文抓到家里帮忙。吃完晚饭,两个同桌邀上凤英姐、周芬来到果园尽头的马棚,四人一边掏马粪、添夜草、整理马料垛子,一边商量着把几匹马的名字全部敲定。

    雄性黑栗色马王叫东方,手下“三公”分别是灰马冰河、白马雪行、棕白杂色马五花。马王后是最美的黄棕马叫黄金络,其下分别是栗黑色青丝、棕马入梦、最秀气的小黄马千金。东方和青丝的小黑马叫骊驹,五花和入梦的四蹄长毛的棕马驹叫没蹄。

    灯亮很多养马的诀窍是跟着杨文的父亲学的。

    每次杨文到灯亮家里,夏季,两人牵马到厨房对面的冒沙井,洗马,保持清洁。冬天一起刷马,去除死皮、沙尘,促进血液循环,刺激油脂提升毛皮光泽度。

    晚饭后只要浇完园子,就一直泡在马棚,朝着几匹马的鼻孔吹气,让马熟悉他们的气味,以便更好地跟他们配合。

    他们一起按照杨幺爷提示的步骤抚摸马匹,抬起马蹄,让马熟悉他们触碰搬动,以后好钉掌、抠蹄和疗伤。

    周芬带来的这几匹马,逐渐被他俩训练成老熟人,跟乌蒙马一样听打招呼。

    骊驹、没蹄两匹小马驹出生的时候,灯亮和杨文硬是陪着朱家马店的朱大哥蹲守马厩,哪怕到深夜也没敢合眼,当了两次“接生婆”。它们从小跟他俩混长大,更是服服帖帖的。

    杨文说:“今天一个马名你都没起,要不你给郭老伯寄养在昌哥、荣哥、炳哥家的三匹马各起一个吧。”

    灯亮想了想,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两匹公马叫春风、得意,母马叫看花吧。如果有一天乌蒙和看花有了小马驹,就是你专属坐骑。”

    灯亮一手摸着黄金络的额头,一手捋着东方的鬃毛,说:“可惜我要上学,没时间放马。让它们关在马棚里像关禁闭一样的。明天就可以舒展筋骨了,爬坡上坎,生产劳动。”

    杨文问:“马越来越多,光应付马草你都忙不过来了。让朱家来管,也好给你腾出时间学习。关在马圈是困兽,跑出去才是千里马。就算是天马,孙大圣也要它们解开套呢!”

    灯亮说:“走,解套去。找我爹拟租约。”

    灯亮和杨文把郭老伯在朱家马店记录的经营条款,字斟句酌又跟着郭老伯、郭伯母细抠一遍,反复讨论可能出现的措辞漏洞。然后灯亮用正楷字誊抄一遍,末尾附上马名及其形体特点描述。

    杨文问:“郭老伯,附上马名,烙铁就要做成各自不同的名字吗?”

    郭老伯说:“铁铺邱叔和邱老大父子会浇铸。过去是周芬家自己拉货,打的姓氏也变了。现在外租,得标注清楚。这几匹马,不出售,更不能弄丢。”

    当夜,杨文睡灯明哥的床。灯亮从自己的铺底下掏出几张纸,有点神秘地跟杨文说:“这几封信,我哥附在家信中说给周芬,我爹娘就没拆。周芬认得我的名字,转给我。是给我的。”

    灯亮打开信纸:“这封,是我哥游说我考黄埔军校的,说有非常先进的炮兵科。”

    杨文眼睛鼓得老大,以最快速度扫视信件内容。

    灯亮又展开另一张信纸:“这封,有个词问问你,看这里,提到‘马克思主义’……”

    灯亮回头看到杨文锁着眉头,接下来展开第三张纸,继续问:“还有个词,这儿,说‘共产主义’……你在哪儿读到过吗?”

    杨文瞋目结舌:“哎哟灯明哥,时隔才几日啊,我们在这边还在努力学习‘三民主义’,他在航校都学‘共产主义’了?灯亮,你好生请教一下大哥,你钻研透了,你来教教我们吧。”

    灯亮:“都通了三封信了,也就这样。下次让我哥多写点。先睡了吧。”

    灯亮吹灭了灯,两人第二天还有课,都不敢多聊,各自收声赶紧合眼。

    过了很久,互相听到对方黑夜中波动挺大,一会儿翻身,一会儿出气。

    杨文觉得自己都有点落伍了,连“省外人”的信都读不懂了,想必对面那个未眠人的感受跟自己大同小异。他忍不住又跟灯亮咕隆一声:“这昆明是去定了,毕业就走。”

    黑咕隆咚的屋子穿透着一名未来炮兵的誓言:“毕业就走广州!最先进的大炮!”

    这个赶场天,灯亮约杨文帮着自己牵了马匹到铁匠街自家的铁匠铺,郭老伯抓紧缰绳,杨文安抚着马背,灯亮跟着邱叔学在浇铸泥沙里反向写马名。

    邱叔将溶液浇在凹槽,指挥灯亮喷冷水,用铁钳取出马烙铁,果然就是马名。

    灯亮跟邱大哥核对好马匹和马烙铁名称。邱大哥麻利地用剃刀刮掉一块马毛,像一个手法娴熟的针灸大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烧红的烙铁嗞在马屁股上,一股毛焦味窜起,马儿惊跳起来。

    杨文赶紧帮着郭老伯稳住马缰绳,一面继续安抚马背,嘴里发出平时训练让它平静的嘘嘘声,让郭老伯把加印的马匹带离开到铺子侧面。

    两位老友合作,烙印进展顺利。灯亮和杨文都能看到马屁股上前几天起的名字,跟着郭老伯把马牵到朱家马店。

    灯亮依次轻轻拍了拍几匹马的马肩,以为跟它们再也见不到了。后来他跟这个赶场天经历的马匹、烙铁、马队等等发生的一切,此刻他都不得而知。

    灯亮脑海里萦绕的都是最火热的那些“主义”,他睡的床铺底下,藏着他的秘密。他哪里能预测,他一步三回头依依惜别的东方大王的马队才藏着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