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三代滇西风云
繁体版

第八章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离考试还有几天,郭老伯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主动跑到王家药铺找桑老伯聊聊。

    他说桑老伯是坐堂医师,走不开,就由他租一架朱家马店的马车,把郭桑两家两个儿子和杨家投考的几个男孩一车拉回城考试。

    王家药铺几乎就桑老伯一人顶着,忙得床榻不沾背的。

    桑老伯得知郭老伯主动把接娃的事扛起来,趁机打趣两句说:“我又少跑一趟喽!虽说不是过去那种赶考,可好歹是一家子的大事。关键时刻还是我们郭老伯管火!跟着你家一同上学,享福啊!”

    郭老伯掏出心窝子说话:“终于熬到开考了,比我投考还心慌呢。等打发了这几个小子,我们老哥子几个上我那儿好好喝几盅。把杨幺爷家大伯、二伯、三伯都约上。”

    桑老伯忙不迭地点头:“别说还真感谢杨创家三个伯伯,没他们提议还没这个私塾。要吃酒,上我那儿也可以啊。”

    “哎呀,你一会儿针灸一会儿火罐的,哪有功夫煮饭炒菜。定了,就上我那儿。”郭老伯忽而又牵挂起住处来,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跟娃他娘给杨家几兄弟铺床。”

    郭老伯这几日没心思打理店铺里的事儿,都扔给老伴去管。对他而言,老郭家目前着急的不是那几个铜板,而是儿子们能否考取学堂,那才叫有无出息。桑老伯在药铺说的那几句话才真正戳中了他的心尖。

    经济方面,郭家世代经营,像刘家那样大富大贵虽说谈不上,可好歹吃喝却不用发愁。过去他担忧的头等大事是生儿子,为老郭家传宗接代。

    郭老伯年少时,家里曾给他结进一个童养媳,生下一女凤英以后,再也怀不上。凤英娘产后身体欠佳,没几年病故了。

    郭家香火问题,急坏了郭老伯的老父亲。为了给他定下书香门第出身的张家闺女,老爷子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怕张家不满意儿子,一个劲夸郭老伯有知识有文化,长相体格‘伙子晃’,又怕儿子不满意,张口闭口直夸他挑的张家姑娘是“诗里称赞的‘硕人’”,跟郭老伯高高大大的个子最般配。

    郭老伯接亲那夜见了真人,远远打量,首先对新娘子身高挺满意,掀开盖头更满意了,长得周周正正,一根高鼻梁,忽闪忽闪的眼睛,很有精气神。欢欢喜喜拜了堂,认定了这一位郭张氏”。

    这个高高朗朗的夫人争气,连生灯明、灯亮两个大胖小子,长手长脚的,块头大,让他没了后顾之忧。以后儿媳妇一接进家门,家神牌位前一改口,叫声爹,也算是半个闺女了。反而难的是说一门好亲事。要找一个门当户对、贤良方正的媳妇可就不容易了。

    上上下下都满意的张家姑娘过门以后,果然精明能干,夫妻俩顺利接手了老一辈的祖业继续干。郭老伯想,再有钱,得给儿子寻门好亲事。他把这个想法跟老妻透个底,哪知老妻比他还急,早就托她那些老姐妹留意打听了。

    夫妻俩在观念上保持一致,只要出现刘王何三家亲朋的姑娘,定当首选。

    郭老伯本以为婚事还早,刚寻思着找个媒人商量商量,惊闻刘安龙家出大事,各种始料未及的情况瞬间堆在眼前,他当机立断,大儿子灯明的婚事便一锤定音。刘家孤女被接到郭家作了童养媳。

    长子的媳妇定了,日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等着小夫妻长大成人,接下来抱孙子就行了。他老郭家不久便后继有人,未来可期。

    终生大事了结,还得念书有出息。郭老伯早早把俩儿子送进附近的私塾,先生着重搞水墨画,兼带四书五经,顾不得那么多,先启蒙再说。大儿子灯明私塾先生教,老爹勒着教,也勉强送进初等小学堂。

    又一年过去,郭老伯觉得老二不能只学‘芥子园’,得考学啊。

    此时,喜从天降,老相识杨幺爷出马。郭老伯深知老友的分量,火速托人硬给小儿子要了个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老大休假,也往笔山书屋送。

    每次两个儿子返家,言行举止有了日新月异的变化,郭老伯夫妇心中充满了无限遐想。数着天天过日子,冬去春来,开考了,这紧要关头,天大地大小儿子考学才是最大。所以这几天郭老伯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瞌睡特少,根本不管生意上的事,饮食随便混个嘴即可。

    开考前一天,郭老伯起得特别早,天刚蒙蒙亮,搭着朱家马店的马车出发了。赶车马夫朱家大哥近年跟经常租车看娃的郭老伯、桑老伯混得挺熟,朱家马车也成了杨幺爷的教具,请朱大哥给他们讲车辕、马轭、笼头、嚼子。

    朱大哥一路上给郭老伯讲他教他们赶大车的事:“只要在宽阔平顺的大马路上,他们是可以驾车。上坡、下坡、烂泥路目前还赶不了。”

    两人估摸聊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杨家。只见杨幺爷夫妇正在院坝里给娃儿们剪头发,郭老伯乐呵呵地喊道:“整洁光鲜多了,是个赶考的模样。没想到,幺老人和杨幺娘居然还有这手艺!”

    杨幺爷连声招呼他:“郭老伯到了,快进屋。”他剪刀没停,说:“在军营里学的,当年哪有那么多理发店、剃头匠,不就你给我刮我给你刮,经常没水洗头,怕生跳蚤,刮得比他们这个光多了。他娘都是我教的。”

    杨文母亲笑着说:“他爹养病这一年几乎都是我给他剪头发,练出来了。灯亮他们已经理好了,伯伯家杨炳、杨昌、杨荣他们马上到,很快就理完了。”

    郭老伯推门进了娃儿们的卧房,地上大通铺,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包袱排列整齐,严阵以待。

    他大声叫好:“这包裹打得,比桑老伯药铺里的乌鸡白凤丸还圆溜!幺老人啊幺老人,我就知道跟着你准没错,看看这作派,就是我想要的男子汉。交到你手上的人,我是一万个放心!”

    杨创给郭老伯端来热茶,说:“昨天吃完晌午,我爹就催促他们打好包了。郭老伯请吃杯茶,杨炳他们已经到了,头发马上剪好。”

    杨创年纪轻轻说这几句话,郭老伯诧异地盯着他咕隆一句:“像个小大人似的。”

    杨幺爷挥舞干毛巾,把杨炳脖子上的碎头发抽干净。一声令下,男孩们一字摆开,冲进耳房,各自背上自己的包裹,噔噔噔跃上马车。郭老伯在车夫旁边坐下,朱大哥“驾”地吆喝一声,健壮的棕红马迈开了蹄子。

    郭老伯忽然看到杨创跟父母缓步走着在马车后面送行,忙叫朱大哥停车,诧异地问他父亲:“幺爷,这是……”

    杨创抢了父亲的话回答说:“郭老伯,最近身体欠佳,我跟爹说好留下。正好管管杨革、杨命、杨强、杨萃几个小的在笔山书屋备考的事。”

    灯亮大吃一惊,问:“你不去,创哥?我爹都来接我们了。”

    杨文在车厢里极力劝说杨创:“可你都跟我们准备一年了,你学得不差,应该试试吧。”

    杨创淡定从容地向郭老伯行礼说:“长子守家,弟无牵挂。这次投考,辛苦郭老伯照料。”

    郭老伯一下热泪盈眶,长叹道:“幺老人,生子如是,值了!开路!”

    杨幺爷微微欠身,任由长子杨创说话,没有打断,至始至终未说只言片语。

    桑华最清楚,创哥一直在吃他爹的药,这一年其实创哥都是帮着他爹打杂,给弟兄们锻炼计时啊,数举石锁的次数啊,摸爬滚打、骑马摔跤、重体力农活,创哥几乎都没参加。他的身体吃不消。

    杨创目送着马车从家门的小路,经过大黄桷树荫蔽的古朴的小石桥,上了去城里的大马路,走远,走成一个小黑点。

    其实只有杨创自己知道,家里同时要供三个男孩念书,确实捉襟见肘。思前想后,先天不足的大哥跟父亲保证供身体强健的弟弟成材。以身体为托词,弟弟们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杨文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努力地绷着。回忆母亲说她怀着大哥时,动不动就东躲西藏,经常一惊一乍,因为他爹经常说些话像是在含沙射影地交代后事,苦命的大哥就是在他爹拍板豁出命的节骨眼儿上大流血早产。厨房灶台上总放着他熬中药的砂罐。

    什么都逃不掉杨文的眼睛,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大哥是牺牲自己,让他们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