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三代滇西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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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能者为师

    杨家私塾本是一户如诗如画的小桥流水人家,院坝前面不远,一条碧绿的小河蜿蜒流淌,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家老祖屋这块清净之地越来越像一个人来人往的场坝。

    起初,杨幺爷为了让旧式老木楼采光好些,大门和窗户都是大开着,打旁边路过的小孩们常被琅琅书声吸引,循声过来好奇地探头探脑。他们安静地竖着耳朵听,发现杨幺爷这里有宝藏,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得还引人入胜。

    前来围观的邻家小孩把作息时间调得跟私塾子弟同步。私塾子弟清早必须劳动两个时辰,他们也抓紧时间干家务。割完猪草的,找柴回来的,路过笔山书屋都来兜一圈,有几个脑瓜子灵的居然跟班认了很多字。

    来得早可以挤在门槛外的石凳子上坐着,来得晚就站在大门口,一章接一章一回接一回听杨幺爷的故事,有时他们忙干活儿错过的情节,还追问私塾子弟前面发生了什么什么,谁谁谁遭遇那事以后到底死没死。

    热心肠的杨文好为人师,通常是他主动充当补课老师,不厌其烦地给小伙伴补开头补结尾,补各种角色的前世今生,天长日久,口才竟然锻炼出来了。而且只有他才彻底做到了“温故而知新”中的“温故”,把父亲所讲的内容完全消化,训练出“强记”的能力,不知不觉之中后来居上。

    过去杨文背书吃力,第一个挨打板子,然而今非昔比,他父亲宽限好几日让大家背诵的孙髯翁天下第一长联,抽查首日问:“谁先来?”

    杨文跳到他跟前,一气呵成:“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侭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他父亲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含含糊糊轻声说:“飞沙走石一般——能背,能讲吗?元跨革囊,怎么讲?”

    杨文不假思索地回答:“《元史•世祖本纪》记载‘冬十月丙午,过大渡河,又经行山谷二千余里,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说忽必烈用皮筏子渡过金沙江伐滇的历史。”

    显然父亲挑不出毛病。杨文已经发现,只要他内心十分满意,一般就简单快速的一个“过”,声音极低,也不看人,静静地等着背诵者离开和下一个上场。

    此时,只见一个身影匆匆走来,来者不是背书的学生,而是杨文母亲,她兴冲冲地通报道:“先生,你请的人到了!灯明,灯亮,赶紧着陪先生出去接人!”

    师徒三人疾步跨出堂屋,杨文他们跟在后面一探究竟。只见院坝腰门外停了一架朱家马店的马车,一对跟自己父母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正在跟车夫卸下物品。

    “郭老伯,郭伯母,一路辛苦了!”杨幺爷边喊边迎上前去。

    直到灯明、灯亮叫爹娘,杨文他们才知道是郭家长辈来了,十多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郭老伯卸下的货,除了给他们两个儿子带的口粮,还有送给私塾的瓜果点心,一袋花生糖,一大包“猫屎糖”,一布袋葵花,十几筒安龙晚米饵块粑,一捆棕叶包裹的巴结红糖,几十个巴结加草灰的马脚杆粑粑。

    郭老伯夫妇除了来看儿子,主要是奔着讲课来的。受杨幺爷之邀,来给笔山弟子们讲讲金属加工。

    郭老伯讲铁器锻造,从拉的风箱开始,讲到锤打逼出杂质,添加材料通过折叠锤打粘合,回炉和淬火改变硬度韧性,最后讲到打磨和各种磨石。他把自家的铜锁和铜钥匙带来,大家饶有趣味地跟着他拆卸,终于看到铜钥匙插入锁槽以后,各个零件组成的机关接二连三地破解,直到弹开扣环。

    郭伯母讲她负责的那一块生意,金银器工艺,设计花案,拼接组件,宝石镶嵌与螺钿,镂刻,拉丝,抛光,边讲边把她佩戴的首饰展示给儿子的同学们看,尤其是她还揣了一小卷她亲手拉的银丝来,笔山书屋的小崽们看了银丝上还有螺旋绞纹都惊叹不已。

    这个念头是杨幺爷自己教习武术的时候开始萌生的。他自小拜师学艺,身手不凡。昔日做弟子,知其然,能出招制敌就行。如今当起了教学先生,必须知其所以然,得探明过去师父们如何进行拳法训练,如何进行腿脚训练,又如何将二者协调起来统一为实战技能。

    这下杨幺爷意识到过去的老师父们的可贵了,他自己都一把年纪,师父们健在的不知几许,民间卧虎藏龙,有诸多宝贵的经验和知识,再不挖掘出来培养下一代,岂不是白白浪费人才。

    于是他走街串巷,踏破铁鞋,寻觅到两位老寿星。

    先请来当年敢在黄草坝摆擂台的鄢老爷子,给少年郎们示范一招制敌的诀窍,一个个被拧小鸡似的抓来演示攻人不备的奇招,那个半天的训练堪比天桥杂耍,简直快活得掀翻了天。

    后来又请来年轻时能一人独坐在石门上翻转几百斤大条石的雷老爷子,给他们讲如何练神力、巧用劲、借力打力。整个下午,大大小小的男娃都变成他翻转来翻转去的大条石,人人惊叹他那么老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大力气!

    杨幺爷提醒大伙儿:“你们,尤其要看他吃饭。”

    晚饭时,杨幺爷问雷老爷子:“老爷子,你好的那口我备好了,我给你弄还是你自己来?”

    雷老爷子哈哈大笑:“还记得我那口啊!老规矩,当然是我自己来了。”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灶台,往烧热的铁锅里放了一块巴掌大的生板油,不停地翻煸,煎得滋滋冒油,待两面发黄焦脆,起锅装盘,一把红糖撒在上面,热乎乎的肥肉把红糖半融化,雷老爷子吹吹热气,一口下去,猪油顺着嘴角淌,看得十九个男娃哇哇叫,直接把他奉为神灵。

    打那以后,笔山书屋高朋满座。杨幺爷请来大伯讲记账,大伯紧张得准备了好几个昼夜,到处接算盘,特地找了“冯谖客孟尝君”那段“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客,谁习计会,愿为文收于责于薛乎”启迪之,也学幺老人手持戒尺,一个个到跟前打算盘、背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八去二进一、九去一进一!”

    杨幺爷请三伯讲木工。三伯也不甘落后,从熬牛皮胶开始,硬生生带着烫牛皮、刮牛皮、切牛皮、熬牛皮、晾牛皮诱发之,逐步过渡到使用规矩、推刨、墨线、锯子、锉刀、斧头,最后上手榫卯、圆弧,别说三伯还搞得有模有样。

    甚至杨文母亲、二姐杨新、隔壁邻居大裁缝古妈妈都被请出来展示打布壳、裁衣服、纳鞋底、盘盘扣。这类“女红”虽然小伙子们不一定会做,但是过程是弄得一清二楚。能说会道的杨文还代表弟兄们向母亲和二姐提议:“裤管稍微收小,最好开衩,加个盘扣,方便打绑带,也方便挽高。裤裆稍微加大,深蹲劈叉就不会撕裂了。”颇有赵武灵王倡胡服骑射的架势。

    接下来杨幺爷向桑老伯出击了。他一见桑老伯便吟唱:“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桑老伯知道他请了很多人讲课,忙不迭地点头:“我去,我去,我讲,我讲!”

    杨幺爷被他那表情逗得开心:“桑老伯,我一介武师,带着娃儿们摔打筋骨,可要是不懂你那些骨头经络的,你说练什么筋骨啊!”

    就这样软磨硬泡,桑老伯也成了笔山书屋的座上宾。每次来看桑华也好,给杨创送药也好,必然讲三个时辰。

    老医生入伙,笔山弟子如虎添翼!徒儿们不但全身每根骨头都数清楚了,还辨识了各种砂石草药,而且还能泡铁打损伤药酒。

    一个个大师父陪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搞了一年半载下来,杨幺爷心中勉强有数了。

    冬至那天深夜,杨文和兄弟们在院坝洗漱,父亲跟母亲在身后看着他们。他听父亲说了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