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三代滇西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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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祥凝紫气”

    桑老伯跟往常一样,送药到杨家时顺带把桑华捎了过来。老爷子为了宝贝儿子,专门到朱家马店雇了一架马车,拉了桑华的书桌板凳、铺笼帐盖、米面油粮。

    杨文给父亲取出早就写好的便笺,送桑老伯到院坝腰门,请他回城捎给铁匠街的郭家金银铺,说等赶场天父亲带着他们哥几个牵马赶场去,顺道接郭家老二灯亮到笔山书屋。

    赶场日子,正好出太阳,杨文家三兄弟和灯亮轮流牵着乌蒙马玩了一天。

    乌蒙马,那身皮衣简直帅极了。它乍一看黑亮黑亮的,细看却带深栗色,在场坝上刚劲有力的四个大厚蹄子敲得路面“咯噔咯噔”响,脑袋一点一点的,招来无数人的羡慕的眼光。

    而杨文的眼光却被人声鼎沸的集市上的各种小吃吸引了,满大街全是吃的。

    提竹篮、背背篓的是游走着吆喝叫卖的,多卖些葵花瓜子、花生糖豆,炒胡豆、米薄脆之类的。

    固定摆摊的,基本上都一列一列的。沙糕、软糕、云片糕、碗儿糕一行;泡粑、圆粽粑、饵块粑、猪儿粑一行;棉花糖、籼米糖、麦芽糖一行;泡萝卜、凉剪粉、米凉粉、魔芋豆腐、虾子凉粉、水晶凉粉一行。小贩们自动分门别类,归行就市。

    他们几个跟着一伙一伙的男人划甘蔗,跟着一群一群大姑娘蹲小摊吃“过街吊”。过年得的那一点意思意思的压岁钱,基本上就在赶场天折腾完了,小孩抵挡不住的美食是一定要填进肚子才安心。

    笔山书屋十六员大将现在增加为“十八罗汉”,杨文见母亲安排住处可是伤透了脑筋。

    安排这个跟那个睡,怕两个梦里踹飞脚踢被子;安排那个跟这个睡,怕板床太小半夜挤滚下来。最后,床板全卸下来,打地铺,八个一溜大通铺,全部解决。

    本来家里就有六个,现在又来了一个,两间耳房远远不够。郭老伯还说假期把大儿子灯明也要送来。

    二姐杨新反而成了“老大难”,人家说“墙头草两边倒”,她两边都倒不了,父母靠不了边,兄弟也靠不了边,最后家神背后那小隔,也不得不用上了。杨新,一直睡“家神背后”。

    杨家私塾的子弟严格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天道法则。先生规定的,是个男人,事无巨细都必须扛得起,小到家务能缝缝补补,大到公务能拼拼杀杀,笔山书屋只锻造好汉,绝不养懒汉。

    每天雄鸡一唱,鱼肚发白,男子汉们翻骨碌爬起来。各自在自己家中帮爹娘干两个时辰的家务活儿,挑水、劈柴、择菜、洗衣、洒扫。等到大白天光,看得见读书写字的时候,统一到笔山书屋读书习字。中午下学各自回家吃午饭,下午继续集中体训,学习生产两不误。

    笔山书屋开课时间,正值春耕时节,杨文的堂兄杨炳负责将弟兄们全赶到田间地头。由种粮大户二伯指派的贺家、秦家、岑家几个青壮力调动,该抬的抬,该挑的挑,长着一张嘴不会就问,从薅草、锄地、播种、插秧、沤肥、施肥、喂牛、放马到挖水渠、割猪草、熬猪食、邀鸭子、晒谷子、打粮盖,一通实干加苦干下来,兄弟几个还给培训成了种田养殖的好手。

    原本要接替桑老伯当坐堂医师的桑华,要继承郭家金银铺工艺的灯亮,这两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城里人”经过一番风吹雨打日晒,也都变成黝黑粗糙的庄稼汉,赶场天回家拿生活费时,黑黢黢的一张脸呲咧着一副大白牙,两家父母都大吃一惊,第一眼都没认出来。

    读书,务农还只是幺老人设置的一半课程,幺老人笃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位老军人的另一半课程才叫血气方刚的小少年们惊掉下巴。排兵布阵,格斗擒拿,飞身跨马。

    乌蒙马凭一己之力应付十八条汉子,九方皋若是在世,定会爱上这匹“牡而骊”。

    只要出太阳,老军人就把徒弟们全部拉到二伯家居住的营上,他要让他们知道为何叫营上。这个军营才是他最好的课堂。正如他所说的:“站在一个真正的阵地上,你们才能感受什么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杨文记得父亲首次带他们到营上,动作敏捷,第一个登顶,径直走到“祥凝紫气”碑前。

    突然之间,他行动放缓,声音放低,仿佛对着巨大的石头喃喃自语:“紫气东来之前,弥漫在营上的是血雨腥风。这是风波平息以后知府孙清彦、知县陈聘儒给营上团练查宝山题的字。三位武将汇聚于此,不知是何种心情。这里吃水不方便,搬货不方便,可我的二哥,选择住在这高高的营上,天天守着这四个字,从来没想离开过。”

    二伯家的杨荣说:“幺爷,我刚开始学写字,我爹就老叫我写家门口这几个字。”

    杨幺爷神情肃穆地答道:“因为这四个字里有太多的故事。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前朝,因不能摆平族群之间的纠纷,致使小小的械斗发展为大规模的暴乱。为了保护家园和亲人,这里驻扎的营上兵顶住了外来进攻,守住了你们目之所及的田坝。这些田坝就是我每天让你脸朝黄土背朝天去流汗的土地,是你们必须用心用力精耕细作产出口粮的土地,脚下有你们朝朝暮暮读书写字的老祖屋。生于斯,长于斯,祖辈长眠于此,正是有本乡当土的人挺身而出,才让它免遭血洗。”

    “爹,那些人进攻时,你在营上吗?”杨化出人意料地发问。他不懂“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前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前朝,凭感觉认为是个很久远的时间,希望用“参加过”“没参加过”来判断这事儿离他有多久远。

    “你的爹没在,我的爹在。”幺老人深深地吸一口气说:“我爹跟我说这座城四次沦陷四次收复,营上堡垒的乡兵,扛住了巨大的压力。兵燹的疮疤我是亲眼目睹过的,究其根源,朝廷羸弱的大势虽不可逆,可诱因却是人的狭隘和戾气造成。如若任由它代代相袭,猴年马月才能振兴?”

    他扫视着一张张全神贯注的脸庞,口中如数家珍:“兵荒马乱,前朝自顾不暇,各地政府万般无奈,只好让民间发展本地团练自保。县城第一道拱卫墙,从我处东部起,靠近峡谷的马别河是戴秉义团练、查宝山团练、李汝云团练;西南的土桥、江底一带,王永隆团练;我处对面的西部乌沙,翟云先团练。第二道拱卫墙,东部安龙袁廷泰袁祖铭父子团练;南部下午屯刘氏父子团练;西南七捧高原有革上沙氏团练;捧乍张开基张开业兄弟团练、罗永祥团练。”

    他锐利目光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众男儿交接,满怀希望地感叹:“陈腐之气必荡尽,东来紫气才凝祥。各位少年郎,外面的世界,已是风起云涌,天下豪杰均在谋创新文化革命!不要怪我严加苛责,你们必须加倍努力,因为在你们青春韶华之时,翻天覆地的日子已经上路。祥凝紫气碑,大家要勒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