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将死之人
春秋历486年,九月初四,丙戌月,癸卯日。
秋月已中旬,阳光穿过白云的空隙洒向人间,海风吹去白霜,地处大陆南部的渊越依旧温暖。
海牙村在渊越南部,再往南走则是断崖,断崖之下即是风浪喧嚣的天刹海,日夜侵蚀着静默伫立的海崖,于是断崖便有了海蚀崖这一名字。
海蚀崖上有一处小院,粗糙的土坯房边立着两三棵参差不齐的黄花槐,树上团着一只尖脸橘猫,风一吹,橘猫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青黄的槐叶打着转落在了一个少年的头上。
他正用动情的口吻讲述着:“那是最好的时代,人人都可成神!咳…那也是最坏的时代,人间如同地狱!”
坐在一丛石头堆上的孩子们听得入迷极了。
他们约莫十五六人,大多数都没到能够给家里帮工的年纪,家中大人又忙于出海捕鱼,到海蚀崖来听故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们也许觉得他来自闭塞的乡村,过着平平无奇的人生,凭什么超越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才!”
“桓哥哥,含着金汤匙出生是什么意思?”一个小女孩歪着头问道,声音清脆如铃。
“不会被呛到吗?”另一个小男孩附和。
“咳咳…”被称做桓哥哥的少年战术性咳嗽,却也不恼。
他换了一种说法:“就是家里很富有或很有权势的人家,瑶瑶你明白了吗?”
小女孩依旧迷惑,他又换了一种说法:“咳咳…比如住在临观城里,不用捕鱼每天坐马车,穿锦缎衣服的人,又或者那些一生下来就在仙山里的人!”
“哦~”小孩子们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继续!”少年继续开说:“只见他拿出背后的大剑,指着嚣张的众人,大喝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人群中一个与少年年龄相仿的大男孩兴奋地跳了起来,他身上的藏蓝布棉衣服洗得发白,肩膀处还有两个规规整整的新补丁。
“打他!打得他们像螃蟹一样乱爬!”
“打他!”其他小孩乌央乌央地附和。
见众人兴奋,少年嘴角扬起笑容,停顿了一会任气氛欢烈升腾,语气逐渐加重:“他蓄势待发,心中默默温习自己苦练已久的剑法,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然后呢!打赢了吗?”大男孩急切地问道。
少年瞥了一眼远方,太阳已经半截身子浸入海面,原本蔚蓝的海面被染成玫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少年抱拳行礼,向各位入迷的听众们鞠了一躬。
“桓哥哥每次都这样,讲到有意思的地方就不讲了,哼!”其中一个小女孩不满地抱怨了一下,然后委屈巴巴地问道:“那下次还是明天吗?”
“当然呀小葵,你长得这么可爱我怎么会骗你呢?”少年爽朗地笑道,“故事很快就要结束啦!”
声音一拉大,少年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拿起旁边的杯子大口喝水才缓解了些。
见已经有小孩子离开,少年双手做喇叭状,对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喊着:“小龙别忘了你的识字作业还没给我,不做完明天不给你讲故事了!”
“小浪的字写得真不错。”少年拍了拍另一个小男孩的头。
“有序离场,有序离场,记得留下你们的点赞!咳咳…!”
所谓点赞,不过是少年搞的小把戏。
故事结束后,小孩们会留下一件他们认为值得这场故事的小玩意。
大多数时候他收到的是漂亮的贝壳、海螺、石头,奇怪的东西也不少,比如一块涂鸦的破布,不知道什么鱼的牙齿,甚至还有红绳束好的一截头发,也有一些实用的东西,比如用草束好的龙尾鱼,一些小糕点,或一枚通行铜铢。
拾起一枚灰绿色的小石头装进布袋,少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双胞胎妹妹,灰绿色是她新染的发色。当然,是‘前世’的妹妹。
在20岁生日那晚,他拿着给妹妹准备好的生日礼物,等待着妹妹带着礼物来见自己。
可就在妹妹敲门的时候,记忆突然断片,倏然间自己就重新出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个新生儿,他依稀记得母亲抱着自己,低声地叫自己桓生,可没多久他就被带去了一个陌生的类似孤儿院的地方,在那里他有了新的名字:乔亦桓。
纵使他有多一世的沧桑,但婴儿的大脑还未发育完全,回忆起母亲时总是只有一个模糊的样子和不知如何描述的气味。
十二岁的时候,他被自称为远房亲戚的人接走,这个远房表伯将他安顿在了这处海蚀崖小院,他又用回了母亲唤他时的名字:桓生。
表伯乔于很是忙碌,不知道在外干什么活计,归家的时间不定,待多久也不定。
不过乔亦桓的生辰他从未错过,明天,九月初五,便是他的十八岁生辰,表伯也该回来了。
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回很多吃穿用度,还会带来很多书,他说是自己精挑细选的,但当乔亦桓问起一些书上的内容时,乔于却是一问三不知。
他从未对乔亦桓说过什么期许。极短的在家时间里,他会教乔亦桓如何做饭,如何收拾屋子,如何根据星辰确定方向,如何上山捕猎,如何下海捉鱼,如何辨别十七种贝类,七十六种鱼类,一百二十一种鸟类及走兽。
在乔亦桓的记忆里,乔于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所以当他难得多说几句的时候,他都会记在心里。
比如表伯和他说你总会走出海牙村,去见更大的世界,但最重要的还是活着。
乔亦桓确实想见一见更大的世界,比如隐世的仙山到底在哪里?如何成为仙人的弟子?如何像仙侠话本中那样飞天遁地,长生不老?
在这个世界,修炼并不是什么秘密。
修炼分两派,一派称为命修。
各个皇族宗室都有各自的命灵传承,各属于不同的五行,木曰曲直,火曰炎上,土爰稼穑,金曰从革,水曰润下。
比如渊越的螭龙传承,属于水之行;比如离耀王朝的朱雀传承,属于火之行。
无论哪个势力,强大的命灵都是他们统治的基石。
还有一派是为神修,统称修士或玄士,他听说过的只有两个。
一是牧霜王朝的琢天宗。
不问出身,有教无类,无论报名者多大年龄,来自何处,只要通过招生测验就能成为学徒。
他们捣鼓出来的许多日常器物可是有钱人的心头好,譬如二十四小时有热水的浴池,譬如不需要火焰的灯等等。
不过这些高档的东西他一个小渔村里长大的孩子是没机会见到的。
一个是离耀王朝的灵祀宗,他们的道观遍布各地,香火鼎盛。
他们也招收学徒,可听说进去的没背景没天赋的都是在打杂,每日供奉神仙,接待香客,要熬很久才能接触到一点点修炼的东西。
其余的仙山都隐世而居,普通百姓就更摸不到门路了。
两个月前乔亦桓就已经决定,等表伯回来,就告诉他自己要离开海牙村,出去打听别的仙山,再选择一个,想尽办法也要加入!
想归想,现在乔亦桓还在老实收拾着孩子们留下的‘点赞’,除了海螺和石头,还有一只贻贝,一枚铜铢,半块糙饼……
今天收成还不错!讲故事嘛,多少有点捧场才能让人更有动力。
“你们俩怎么还不走?”乔亦桓直起腰,看到了帮自己收拾的两兄妹,他们俩也是双胞胎兄妹,今年十七岁。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众多孩子中,乔亦桓和他们走得最近。
“娘要我们叫你一起去吃饭。”江六儿将捡到的小玩意一股脑倒进乔亦桓腰间的布袋,江九儿拍了一下哥哥的手,手伸进去拿出一个生蚝,说道:“你怎么把生蚝也倒进去了,等会蒸了给桓哥哥补一补。”
“怎么不给我吃,我才是你亲哥哥!”
“你好意思吗?这生蚝是桓哥哥的点赞,干嘛给笨蛋吃!”江九儿气得小脸发红,“而且他最近老是咳嗽,你身体好得很!”
九儿弧圆似的眉毛耷拉下去,一对杏眼不服气地盯着自家哥哥。
江六儿知道妹妹的脾气,明明是个女孩子家,盯上什么都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他还是更喜欢妹妹抿嘴笑着的样子,嘴唇像弯月,小脸略略鼓起来,可爱又有生气。
“哦。”江六儿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你娘怎么请我吃饭,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乔亦桓有些不解,江母是出了名的抠门——不,勤俭持家。
“明天是你生日!我们提前给你庆祝一下!而且你最近身体不好,娘就让我们带你回家吃饭,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江九儿回答,顿了顿乐观猜测道,“我猜娘是想让你一直在我们家吃饭,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对啊,明天就是自己生日,表伯也要回来了,他一下子忧愁起来,要怎么和表伯、和这些朋友开口呢?
很明显,他生病了,最明显的就是发热发痒,昨天半夜开始眉心都开始痒了,像要长什么东西出来似的,还有头晕四肢无力,口干咳嗽,要喝大量水才能缓解一些。
半个月前他去镇上看了大夫,大夫一脸沉痛地告诉他:你最多还能活两三个月。
最重要的还是活着。他想起表伯的话,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