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鎏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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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离别、新遇

    *

    接下来的几天,他在煎熬中度过。

    妹妹的高烧经久不退,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外面的人每一天都会送来三餐,大部分时间都是那个年轻男人。伊莉丝偶尔会来,每一次来的时候都会小声地朝他讲一句“抱歉”,然后放下餐食快速离开,就好像她感到愧疚。

    她和年轻男人送来的食物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令人难以下咽的荞麦面包和清水,偶尔有一碗肉粥。只不过轮到伊莉丝送餐的时候,面包会细致且规整的切好,而清水会换成牛奶,肉粥也是热的。味道全无差别。他每天都会把食物嚼成易于下咽的食糜,然后用自己求来的勺子给妹妹喂食。

    不幸中的万幸是,给昏迷中的妹妹喂食并没有很困难,她依然具备吞咽和摄取的本能。而每次喂食过后,妹妹痛苦的表情都会缓解一点,身体状况也会稍加振作。这能带给小白一丝欣慰,只是这种欣慰通常维持不了多久。

    后来他不是没有再求过救,只不过来的是那个臭脸的杜鹃。冲突发生的那一天之后,他只来过一次,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杜鹃从裤袋里掏出与年轻男人一模一样的紫黑色水晶,他通过那个东西对小白这样说道。

    “在你昏迷期间,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但夕阳病是一种残酷的疾病,无药可医。”

    “令妹现在这个情况,已经回天乏术。”

    说罢,杜鹃便转身离开,留小白一人沉默。

    此后他愈发绝望,但是不再奢求事务所的帮助。每天做的事除了帮妹妹擦去口角流下来的疮脓,以及雷打不动地喂饭之外,就只剩昏阙般的睡眠。在那之后,他每天都能够入睡,然后在泪水淹没的梦境中挣扎醒来。他曾经好奇过为什么在这般痛苦的境遇下,他还能够沉沉入眠。妹妹如此痛苦,他却如泥酣睡,这让他心头的负罪感日益加剧。直到有一天伊莉丝来送餐的时候忍不住对他讲了一句。

    “你也要吃点东西才行,要不然你的身体会垮的。就算你妹妹情况好转,你也会在那之前先顶不住。”小白没有说话,但是却明白了原来自己每天都是昏过去的,这让他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了一点。

    那个为自己包扎的陌生人每隔几个夜晚都会来一次,为他更换包扎的布料。小白的伤口在他的照料下日益好转,已经不会再痛晕过去了。

    而今晚,他又来了。当眼前这个缄默的陌生人再度娴熟地为他包扎时,小白忽然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被监禁以来,他积压了好久的心情需要得到释放,而眼前的陌生人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只有他一人能让小白感到安全。

    于是他启齿。

    “我关在这里,似乎有六天了。因为外面的人送了十八次饭。”

    “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生来送了十一次,六次是伊莉丝来送的,还有一次居然是那个杜鹃。”

    “这里的饭好难吃啊,每天都是荞麦面包。”

    “我妹妹穿的这条裙子,是我妈在出发前一个星期特意去集市买的布料,她熬夜缝了好久。”

    “这裙子,很漂亮对吧,我妹妹很喜欢。”

    “要是有能换洗的衣服就好了。你看,这裙子都脏了。”

    “我妈要是看到裙子脏成这样,又要骂我们两个了。不过也不能怪她,这裙子确实该洗了。”

    “这是我们全家的第一次旅游,也是我第一次坐天空列车。”

    “你知道天空列车吗?就是那架在天空上行驶的列车。”

    “听说是上任黄金王下令建造的呢,总共花了一百年才建成纵贯南北的空中轨道。”

    “据说这代黄金王也参与到工程当中了,从戈德恩王城到克里斯多恩维格的这一段轨道,是黄金王独自一人用魔法建造的。”

    “感觉他是个很厉害的王呢,听说他是世界上最强的魔法使。”

    “南方的教会公国,他们的银面法师不是很厉害吗?听说全国上下的银面法师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他一个人。”

    “很厉害的人,对吧?”

    “我要是有他这么厉害就好了。”

    “我要是像他那么厉害,就不会被困在这了。”

    “我要是像他那么厉害,就有办法救我妹妹了。”

    “我要是像他那么厉害,就能救下我的家人了……”

    “这小家伙,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委屈她了,才这么小……”

    小白的情绪越来越低,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渐至无声。随后,近乎漆黑的夜里,黑压压的墙壁回弹起少年的啜泣。

    “我只是想……只是想上个大学而已……”

    少年的哭泣愈发大声,大到为他包扎的陌生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见他摸了摸少年的头,然后坐在少年的身前,静静地聆听他那仿若苦雨的哭泣。

    翌日,小白醒来,此时天还没亮。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粘在脸上,让他感到不舒服,他伸手摸了一下,发现是两行泪痕在脸上干涸。他扭头看了眼左侧,发现左臂已经换上了新的包扎布料。

    小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平常惯于感受到的东西不见了,就好像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发现开门的钥匙不翼而飞。

    温度,室内的温度降低了!

    现在的室内完全是平常时候的温度,是他浸在燥热已久如今却感到有些冷的温度。他记得妹妹是造成室内高温的主要原因,如果室内不再高温,那么就意味着……

    妹妹!一直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妹妹不见了!

    察觉到妹妹不见了的小白一下子慌了神,他不顾仍未痊愈的左臂,强行从地上站了起来。碍于天色瞳曚,室内一片乌黑,他四下扫视,终于在角落当中发现正瑟瑟发抖的妹妹。

    “妹妹!你醒了?!”小白内心一阵狂喜,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来到妹妹面前。只见妹妹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眼神怯生生的。小白连忙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已经降温了。

    “来,让哥哥看看你的背后。”

    尽管小白内心十分欣喜,但他仍然不敢过早地确认。妹妹没有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但也没有对小白的动作抱有反抗。翻看妹妹的后背之前,他在内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抱着这种别扭的欣喜情感,小白将妹妹的肩膀向后拉开。

    然后,他看到淡金。

    一瞬之间,小白的表情如石化僵住。那是他从未见过但却无比惧怕的东西,原本附着在妹妹肩胛骨上那压压一片的金色,如今全部收拢在两枚小巧且单薄的肩胛骨附近。

    那里,生了两朵淡金色的花。

    不,小白揉了揉眼睛,那不是什么花。

    而是两朵纤薄而颀长的淡金羽翼。

    “哥哥?”

    此时的妹妹不再颤抖,她恢复了平静,发出了一声陌生的疑问。

    “哥哥?你就是曦曦的哥哥吗?”

    妹妹慢慢地站了起来,小白却不住地后退,他终于发现刚才的自己到底哪里感到不对了。

    妹妹的眼睛!

    刚才他就发现了,妹妹的双眼让他感到不对劲。他和妹妹一样,从出生到现在,瞳孔和头发都是棕黑色的。而刚才他在狂喜之余,却隐约地感觉到妹妹的眼睛比以往更亮,原本他以为这只是妹妹刚刚醒来,眼里夹杂着朦胧的泪液,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那对棕黑色的眼睛,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潜藏着一道若有若无的淡金辉光。而如今她站起来了,眼里的棕黑正在疯狂地倒退,被那淡金死死地压制。

    “曦曦,在问哥哥话。”

    “哥哥,怎么不回答?”

    “妹妹”朝自己一步一步地走来,她每走一步,身体都在成长。就好像一个正在蜕变的蚕蛹生了两条纤长的腿,每走一步,那白如北雪的蚕蛹便龟裂一分,等到“妹妹”走到完全僵住的小白面前时,她已经成长为和小白同等年纪、同等身长的翩翩少女,淡金色的柔顺长发垂在地上。而原本如同花苞初绽的羽翼幼苗,如今也羽化成泛着虹光的淡金色翼翅,那薄如蝉翼的翅膀分出六翼,像极了美丽的昆虫。

    她蹲在小白的面前,与小白四目相对。此时她眼里最后一点棕黑被淡金蚕食殆尽,她那对如同晨光初升的淡金瞳孔,和她那完全舒展开来的六只翼翅,连同她整个人的外形轮廓,都勾勒出令人向往的淡金辉光。

    小白一边大惊失色,一边被她美丽的淡金辉光吸引住眼球,那是一种相当矛盾的感受。他一边怕到不行,一边又痴迷于她的美丽,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神圣之美。

    “哥……哥……”

    然而,还不等小白回过神来,眼前的美丽造物便痛苦地抱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

    “呜……夕阳……黄昏……”

    “你……你到底是谁……”

    “呜啊啊啊啊!!”

    忽然,“妹妹”开始疯狂地干呕,小白看到她的小腹处似乎在向上反刍着什么东西。很快,“妹妹”便呕出一块淡金色的破片,而那淡金色的破片跌在小白手边,他顺手捡起。

    “呜啊!!!”

    还不等他仔细查看那破片到底是什么,“妹妹”便痛苦地叫喊出声,小白抬起头来,看到她面带恐惧地看着自己,一边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里攥着的淡金破片,一边划着纤长的白皙小腿连连后退。

    小白刚想朝她伸出抓着破片的手,想要把她的东西归还给她。

    然而此时舱室内却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喂喂喂!起床了嘛?!今天由我这个新人为你送饭哦!”

    门外响起一道陌生而清爽的年轻男声,又是一个小白全然没听过的声音。然而“妹妹”却对那声音感到恐惧一般,还不等小白回答,她便咬着牙“噗”地一声从小白的面前消失了,徒留淡金色的鳞粉稀稀洒洒地扬落。而那“噗”的声音,小白总觉得像是某种虫类振翅的声音。

    “喂喂喂!里面的懒蛋起床了没?!”

    此时,那道不合时宜的男声再度响起,来不及消化全部事态的小白攥紧了手里的淡金破片,将它放在裤袋里,走到玻璃窗前。

    “呀,原来你起床了呀。”

    “那就好,还好我自告奋勇接下了给你送餐的任务。”

    “为的就是看看在我之前的同辈究竟是什么模样。”

    “看到你依然健康,那我就放心啦。”

    “哦哟,似乎说得太多,忘了自我介绍。”

    “你好呀,我叫夕里。是事务所的新成员哦!”

    说罢,小白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俊美异常、生气勃勃的年轻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