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长廊此时如同一条死寂的通道，简明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唯有杂乱的呼吸声和低沉的抽泣声反复地出现在他的耳边。

    简明靠着墙，双手撑在墙上，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站着。一旁的李秀云早已泪流满面，时不时地在病房门口透过透明的门张望。她竭力捂着嘴克制住自己的哭泣，但不久手上仍会沾满晶莹的泪珠。

    李秀云擦了擦眼角的泪，强忍住抽泣声说道：“小明，你过来，妈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简明冷淡地望了一眼母亲，沉默着走到她旁边，一言不发。

    “小明。你很怨你爸吧？”李秀云淡淡地开口，用有些红肿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儿子。

    简明沉默着点了点头。

    李秀云移开视线，说道：“你爸，他的一生很成功。唯有一点，他做得很失败：他对不起你。”

    简明有些意外地看了母亲一眼，又沉默着将头转回去。

    李秀云继续说：“从你出生起，你爸待在你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可是小明，你有想过吗？你爸只是一个普通人，可他肩上却压着那么多的重担。他又是那么一个好强的人，凡事都亲力亲为，吹毛求疵。正因为没人能够达到他这样的高度，咱们简家才能在商界立足啊。”

    简明冷哼一声：“商人重利轻别离。”

    李秀云轻叹一口气：“你爸或许的确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好强，会因为和林国雄的恩怨而对你施加太多的要求;但是他也会在百忙之余抽出时间来监管你的学业。”

    简明轻笑道：“他恨林国雄到这般地步了吗？连他最看中的家业也比不上他对林国雄的怨恨。”

    李秀云沉默了片刻，语气添上几分沉重：“如果是之前，我也会这么认为的。但是现在，我怀疑正纪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加注在你身上的是执念还是……父爱。”

    简明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向母亲。他脑海里充满了各种反驳的语言。这个几乎在他的世界里绝迹的男人对他有任何父爱可言吗？

    他微微嗡动了一下嘴唇，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他静默地盯着母亲，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三年前，你和你爸吵了一大架。你以为你爸是看你碍眼才跑去S市三年不回来的。但我们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你爸亲口对我说了这么一段话。”

    “他说：‘简明这小子太不稳重了，总是想着和我们唱反调，完全不懂我们的苦心，这将来可怎么办啊？进入社会，可没人能罩着他了。不，这小子，这样下去恐怕要连混社会的机会都没了！”

    简明微微咬了咬下唇。简正纪教育他的方式很特别，是体罚，是辱骂，是贬低。言语粗俗到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简正纪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得体人。简正纪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原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说吗？

    简明松开紧紧咬合的嘴唇，转头望向母亲，眼中闪烁着一丝泪光：“那……三年前为什么要走？”

    李秀云浑身颤抖了一下，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捂着嘴哭了出来。

    她呜咽着说：“那天正纪一晚都没睡，第二天早上清晨顶着黑眼圈又在公司工作了一天。当晚他就晕倒在办公室了。医院的人打电话过来我才知道正纪的肝脏出了很大的问题，而他一直坚持着不要让你知道这件事。”

    简明皱了皱眉，眼尾滴下一行清泪。

    “过了几天，他故意以生二胎的理由将我带至S市，实则那一夜他才终于参透自己的过错。这三年的离开，明面上是对你放任不管，彻底失望，实则却是他给你的自由。”

    自由……

    简明微愣了一下，蹲在地上抱头哭了起来。他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泪水慢慢地浸湿膝处的布料，闷得他透不过气。

    明明简正纪是那么糟糕的父亲，明明他曾经是那么地憎恨简正纪，但他为何此时却哭得这么伤心？

    以前的简正纪在简明眼里是十足的恶人，没有半分优点。简明恨他入骨，也因此自甘堕落。他游走在社会上，结交各形各色的人，常常夜不归宿是因为恨他;他不求上进，故意考出最差最难看的成绩是为了气他。

    但他从没想过，简正纪已然身患重疾，也从没想过简正纪的嘴巴里会吐露出半句关心他的话。

    在他眼里，他只是简正纪的一个工具，一个用来埋汰对手的工具。而父子俩关系中最模糊的那点便是自由，可三年前简正纪真的放他自由。

    那现在呢……突然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打开，医生走出病房，笑着说：“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还需留院观察。”

    简明突然松了一口气，他快速站了起来，却只是站在病房门口久久没有进去。

    简正纪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也没了平日威严肃穆的气势。突然，他艰难地抬起了右手，手指微弯，对着简明招了招手。

    简明有些呆愣地盯着病床上的父亲，随即走到病床旁。

    简正纪低声说：“简明……你要……争气，将来……继承……公司。我……不行了。”

    简明敛眉，冷声道：“简正纪，我不答应你。你赶快好起来，你的公司你自己管。”

    简正纪套着呼吸罩的嘴微微动了一下，静默地看着简明，双目似有泪光闪烁。

    简明从旁边搬来一个椅子，坐在李秀云旁边，将头扭向一旁。李秀云看了看旁边的儿子，拍了拍他的手，微微点头。

    病房的一夜很长，简明几乎整晚都没有合眼。听着耳边父亲浅浅的呼吸声，他总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好似在害怕着些什么。

    天一亮，简明便到医院周围买好了早餐。他将早餐递给母亲，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散步。

    简明很少见过这么清亮的天空。他经常是赖床到正中午，看见的都是明晃晃，极为刺眼的天空。走着走着，简明居然来到一个公园。看着早起锻炼和下棋的人群，简明有一种遥远的记忆被唤醒的感觉。

    夏日的公园人流比冬日多上不少，只是要想在这一群人里找到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恐怕还是不容易。简明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想。

    不一会儿，他才终于明白。因为他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位少女的面容：少女长得不算惊艳，但十分耐看，细长的双眼会说会笑。

    简明淡淡地瞥了一眼公园内部，惊讶地发现远处的亭子里一位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突然，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果断地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不一会儿，他又看见对面那人很缓慢地摇了摇头，便知道陈小宜一定赢了这局。

    简明淡淡地笑了笑，虽然看不清少女脸上的表情，却在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脑补出她的表情。

    他笑得正盛，却突然发现陈小宜正要起身。他心口一慌，急忙闪到一旁的假山后面。

    等待了良久，确认人已经不在视线范围之内后，他才朝着公园门口一步一步地走去。

    “我在你身后。”不知为何，简明的脑海中突然响起这句话。

    他有些迟疑地回了回头，没看见心里面想见的人。然而，他走出公园时，却是满脸带笑的。